那曾经很大的鹿角,竟似枯枝般渐渐凋零,白鹿静静趴在溪边,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显得十分沉重。
那随白鹿一起变回原形的小黑狗焦急地绕着白鹿打转,赤红的眼瞳里噙满泪水。
祸斗终于得到了自己苦苦追寻了两千多年的答案。
这一次,它没有怨白鹿瞒着它,只是在冷静下来以后,低声问了一句:“如果不愿分开,我们之中就注定要死一个,对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白鹿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凶兽祸斗,注定不能像熏池期望的那样,成为世间最柔和,最不伤人的光。
不管愿或不愿,它这一生都在不断地伤人,无辜之人一样,所爱之人亦是一样。
小小的黑狗,轻轻钻进了白鹿的怀中,乖巧道:“渐漓,你等等我,我去找熏池。”
它说,它不要一个人活下去了,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甚至一分一秒都不要。
它说,它去找熏池,重新封印住它的力量,只要它是弱小的那一方,就不用再怕什么了。
它说,如果夫诸与祸斗之间一定要死一个,那便让它去吧。
末了,它微微蜷缩了一下身子,抬头望向白鹿,轻声呢喃着,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你不用为我难过的……反正,我不爱这尘世,我只爱你。”
第98章
——我不爱这尘世,我只爱你。
有那么一瞬,似有一种悸动,于昏天暗地中奔涌如潮,仅一个不慎,便撞入了亦秋的心间。
画中之境,在那一刻,一寸一寸开始崩塌。
那被模糊了视线的双眼,在短暂不见光明之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衫银发的天神,自那残破不堪的画境之中走出,他持一把绘有无眼之龙的折扇,将所有破碎的记忆收归其中。
“当年,收留她们的是我,无法给予她们一世安宁的也是我。”
熏池沉声说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眼眶微红的江羽遥,“蛇山也好,仙麓门也罢,祸斗犯下的罪孽,我定会尽力偿还……”
江羽遥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泛红的眼底似有几分犹豫。
“江姑娘,或许,我该称你为扶桑。”熏池说着,向江羽遥欠身鞠了一躬,道,“我曾说过,我有求于你。”
江羽遥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眼底满是茫然无措:“仙上不必如此,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凡人,实在承受不起这般……”
她话到此处,见熏池眼神决绝,一时也不再多言,只皱了皱眉,于片刻思虑后,抬眼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夫诸祸斗,水火难容,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可金乌为火,扶桑为木,本也该伤害扶桑,但金乌栖息扶桑数千年,却从不曾伤她分毫……”
熏池说着,眼里多了几分期盼,“扶桑神女,仙麓门遇劫那日,我曾看见你的枝叶不惧天火。若这茫茫三界,还有谁能帮她们,那便只有你了!”
“可是……”
“若夫诸能得你守护,定不会再受祸斗之力的侵害。”熏池说罢,轻唤了一声,“月灼,过来。”
短暂沉默后,一个身着黑衣的小姑娘,自离熏池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闷声走了出来,她低垂着通红的眼睫,步履沉重地来到了熏池的身后。
那丫头瘦瘦小小的,小脑袋一垂,都还未及得上熏池的肩膀。
她抬起一双含泪的眼,毫不闪躲地对上了江羽遥的目光,那无比复杂的目光中,写满了希冀与不安。
江羽遥:“你……”
月灼:“蛇山翳鸟曾向我承诺,如果我能焚尽金乌扶桑二人神魂,便允我带渐漓藏至蛇山,蛇山有木神设下的守护结界,到时候,天界中人便再无法感应到我与渐漓藏身何处……”
“金乌、扶桑……”江羽遥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目光不由得望向了同她一样诧异而又茫然的洛溟渊。
就在这时,月灼忽然一下跪在了江羽遥的面前。
江羽遥不由一愣,回过神后连忙上前想要将其扶起,却不料这小丫头倔得不行,含泪的双眼里,载满了愧疚。
“是我不懂事,是我自私自利,受人欺骗利用……”
月灼说着,咬破下唇,更是捏紧了小小的拳头,“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用余生千年万年赎曾经之罪,往后当牛做马也万死不辞,只求神女出手相助,赐予我和渐漓一个成全。”
“可,可是我……”江羽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此生以外的任何事,我没有那样的力量,也不知如何帮你……”
一时之间,熏池与月灼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江羽遥与洛溟渊今生之劫未尽,此刻仍未重归神位,就算已在幽砚相助之下强行觉醒了部分神力,仍与洛溟渊的情况十分相似,面对这股力量,拥有却又无法真正掌控。
扶桑是不惧天火,可如今的扶桑不过是个人类,连最简单的渡送灵力都无法做到,又要如何护住渐漓?
“幽砚……”亦秋下意识拉了拉幽砚的衣袖。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对幽砚就是有种雷打不动的迷之信任,仿佛这世上就没有幽砚不知道,或是做不到的事。
幽砚沉思片刻,淡淡说道:“这个简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幽砚。
幽砚的目光则是望向了月灼:“简单是简单,不过要看你与渐漓愿为彼此牺牲到哪一步。”
“若我此生能与她一起,我愿牺牲所有。”月灼的目光无比坚定,“若不能,我亦可为她舍了性命。”
“那么,她对你呢?”幽砚继续问答。
月灼不由得陷入了一阵迷惘。
她将渐漓视作一切,可在渐漓的心里,她又占据着怎样的地位呢?
就在她茫然不知如何应答之时,白鹿已悄无声息自远方行来,较之上次仙麓门一别,她虚弱了许多,目光却依旧温柔。
“我亦是所有。”白鹿声音虚弱,却偏又无比坚定,话音落时,那温柔的目光,只一瞬便对上月灼诧异却又止不住欢喜的视线,“我此一生,千年万年,只有这么一个家,而你,是我宁死也不愿伤害分毫的家人。”
“当我发现,我并不能与你共存之时……”白鹿说着,缓步走上了前来,“我曾想过,无论如何,都要将所有好的留给你。”
若月灼能好好活下去,她愿舍下敖岸的山山水水,愿舍下那个顶着天界非议护她性命的熏池,更愿舍下那些得之不易的安宁,再次回到对她而言几近凉薄的人世,漫无目的地独自漂泊。
可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反而成为了一种无可挽回的伤害。
“对不起……”白鹿轻声说着心底的歉疚,一步一步,来到了月灼身旁。
最后,她用上仅余的力气,幻作人类身形,轻轻揉了揉月灼额前的碎发,苦笑道,“若早知你不喜欢,我便不会自作主张……”
“你让我不要为你难过,可这世上若是没了你,我便不知再如何不去难过……
两千多年以来,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也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与你在一起的办法……”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偏又一字一句,撞入人心,“可我多害怕,我会永远无法寻到,又或者,当我寻到那个办法之时,你已不再愿意将我原谅。
我无数次在梦里,哭着祈求你的原谅,却又无数次睁眼,看不见你的身影。”
渐漓说着,轻轻将月灼拥入了怀中,闭目、垂泪,温柔却又无比坚韧道:“我爱这尘世,却也更爱你,如果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我多想带着你,一点一点,爱上我所爱的一切。”
有那么一瞬,她们的世界似都只余下了彼此,再容不下旁人。
亦秋不自觉望向了幽砚,似想求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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