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5)
“你若是输了,以后要在自己所著文章中写上「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当然了,我也一样,到时必定恭恭敬敬地写上「某不及河阳温端己」,如何?”贺洗尘戏谑地看向隔着一个火炉脸色阴晴不定的湖山居士。
“一言为定!”温展鹤黑着脸竖起右手。
“呵呵。”贺洗尘低笑,“一言为定!”他懒洋洋地伸出纤薄的手掌,击掌声在空气中响起。
温展鹤深深地注视着自己虚握的掌心,手腕一翻,若无其事地抱着暖炉取暖。
真凉啊。
像是晨曦的寒江浮起缕缕白气。
第4章 不才在下(4)
炮竹的火/药味随着冬雪消融流逝,屋檐挂着的冰棱在阳光照耀下被贺洗尘敲落,掉在地上碎成晶莹的冰晶。
苏若渊与温道存暗地里将对方当成对手,即使不知道长辈们以他们为赌,也卯足了劲为县试备考。
看他们日夜苦读的艰苦形容,李大娘只能心疼地准备好补汤为他们补身子。
贺洗尘却不太在意除夕赌约,寻了一个明朗的日子拉着三个小孩到集市上挥霍钱财。劳逸结合,一直绷着神经可不好。
“阿玖看中了什么跟爹爹说,爹爹买。”转头又对着眼巴巴的苏若渊和温道存说道,“你们嘛,我可以酌情考虑。”
苏若渊和温道存不高兴了,这算什么,重女轻男?我们好歹要上考场了,就不能哄哄我们吗?
结果贺洗尘只是把冰糖葫芦塞到他们手中,就别扭地笑得看不见眼睛。
小孩子,真好哄。贺洗尘摇摇头,牵着苏玖又买了一包红枣糕和山楂糖。
集市向来是最热闹的地方,茶楼里说书的,街上做糖人的,甚至还有表演杂技的。人太多,贺洗尘一行人手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还和人撞了一下,最后坐在临街一户大门紧闭的房屋前的台阶,挽起袖子吃得风生水起。
包子新鲜出炉,烫嘴得很,温道存“哧哧”地呼着气,一边唉声叹气:“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我等堂堂读书人竟沦落到这般田地!”嘴里唠叨着,却吃得津津有味。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苏若渊骂道。
“这要是让我爹看见了,非得打断我的腿。”温道存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如果我被抓到了,先生一定要救我啊!”
贺洗尘把自己手中的包子捂上他的嘴:“吃你的吧。”
温道存也不羞,张口就咬:“豆沙馅的?我是瘦肉馅的,苏先生要不要来一口?”
“哎,别,敬谢不敏。”贺洗尘转头问起苏玖,“包子好吃吗?”
“小玖妹妹喜欢吃的话以后我天天买给你吃!”温道存献殷勤,被苏若渊赏了一记白眼。
苏玖早已习惯这人时不时的贫嘴,淡定忽视后甜甜回道:“只要是爹爹买的都好吃。”
女儿真是贴心的小棉袄。贺洗尘美滋滋地想。
……
集风斋是镇上最有名的专卖笔墨纸砚的店铺,布置古典大方,种类齐全。
路掌柜记下最后一笔账,抬头望向门外,贺洗尘身着灰色布衣,腰上系着一块纯白、没有多余修饰的玉佩款款而来,身边跟着三个好看的小孩。
“苏先生。”路掌柜迎了上去,笑得一脸褶皱,“可是来取预定的东西?”
“路掌柜神机妙算!”贺洗尘拱手问道,“不知是否备妥了?”
“早早就给您做好了,您先请坐。”路掌柜示意店小二去取,回过头捻了一把胡须,“这几位是您的儿女?长得真俊俏!”
兄妹俩皆红了红脸,唯有一个温道存得意地笑嘻嘻。
苏若渊向来恭良俭让,可面对他却忍不住刻薄,还没讽上几句,却被贺洗尘摸了摸头,顿时什么气都撒不出来了。
店小二“蹬蹬蹬”从二楼跑下来,捧着几个刻着花鸟鱼兽的紫檀木盒子,放在路掌柜手边。
“苏先生,您验验货。”路掌柜把盒子往他那边一推。
贺洗尘也不客气,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光滑细润的墨锭。
“此为绛墨,依先生所言,在其上刻有「明月入怀」的字样。”
贺洗尘用手掂了掂,坚实稳重,质地坚硬,闻之微香沁鼻,轻弹墨锭,其声清脆,确实是块好墨。
“若渊。”
苏若渊心神一动,便见手中多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盛放的正是那块绛墨。
第二个盒子里装的是一尊雕刻成青山绕水的白玉镇纸,细腻无暇。
“此物按照先生的图纸做工,绝无一丝差错。”路掌柜殷勤道。
贺洗尘拿起来看了看,确定没有裂缝后,便轻唤苏玖的名字,将镇纸塞到她怀中。
最后的盒子里是一方砚台,其上是青松茅屋的造型,大气简朴。
“此为端砚,先生请看,「宁静致远」便刻在此处。”路掌柜伸手指了一下。
贺洗尘点头,用手摸了摸,石质细腻娇嫩,砚心湛蓝墨绿。
“道存。”
“还、还有我的份?”温道存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叫我一声先生,若是不给你一点好处,不是让你白叫了吗?”贺洗尘戏谑地挑了下眉,伶牙俐齿的温大魔头低头嘿嘿笑了几声。
直到付完了钱,走出店门,三个小孩还是晕乎乎的,抱着怀中的盒子生怕被谁抢了。
“怎么都傻了?”脑袋轻轻挨了一下,三人才如梦初醒。
苏若渊很喜欢这块墨锭,但一想家中不是大富之家,怕贺洗尘破财,踟蹰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绷着脸不高兴么?”贺洗尘戳了下苏若渊严肃的脸蛋,“长者赐,不敢辞。送给你们,便收着。”
苏若渊这才慢慢放松了神情。
“先生这得花多少钱啊!”温道存有些羞赧地摸了下脖子,“要不我还是不要了吧?”说是这样说,却不舍地抱得紧紧。
温家祖上也曾困苦过,所以后代子孙都颇为节俭。长辈们幼年时都曾送去湖山古刹修行过一段时间,他这一代便没有这种经历了,在温家不说有求必应,至少用度不缺,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稀罕珍奇玩意。贺洗尘送的端砚不算最名贵,却总感觉不太一样。
本来最为高兴的苏玖一听,立刻哭丧着小脸问:“爹爹,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贺洗尘无奈地瞪了温道存一眼,便蹲下身安慰惊慌起来的女儿:“放心吧,大鱼大肉爹不敢保证,至少包子是管够的!”
苏玖“噗嗤”一声,笑出个鼻涕泡。
*
四书五经翻了一遍又一遍,白昼越拉越长,毛笔在纸上挥洒出墨水,汗珠渗湿后背,春寒料峭。
贺洗尘悠哉悠哉地教着刚入学的松班,也不管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泰然自若地和一群小屁孩玩起了五子棋。卢霜在沙地上画了几个格子,自己跳得开心,脚脖子上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其他人却没他俩的闲情逸致。温展鹤烦躁地拿了案桌上一本《郦川游记》,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众先生也紧张地频频望向门口,村长的腿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今年的柏班全都去参加县试了,过了这一关,还有府试和院试,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才能被称上一句“秀才”,继续在科举之路上前行。
“莫慌,喝茶。”贺洗尘好笑地说道。
几位先生应是,手却抖得几乎拿不起茶杯。
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个神采飞扬的柏班弟子买过门槛,一干先生猛地站起,只有贺洗尘和温展鹤勉强镇定自若地坐在位置上。
领头的苏若渊和混在其中的温道存带着众人来到先生们面前,意气风发,躬身行礼:“不负师长所望!”
绿色的藤蔓爬上学堂斑驳的的匾额,一大群青衣学子在这座承载了他们苦读时光的破旧院子里,齐齐执弟子之礼。
先生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忽的放肆地笑出声:“好!县试已过,接下来还有府试,切莫大意!今后更要勤学好问,方能登上青云路。”说到这,不禁有些惆怅。他们都是不得志的书生,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学生能实现凌云壮志,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