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福赐低着头,脸埋在光影中,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但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犹如被拉扯到了极致的弦,垂于身侧的手也紧紧攥成拳。
江福赐似乎在发抖。
本来毓秀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直到江福赐抖得愈发厉害,他才意识到江福赐在……害怕?
毓秀有些困惑。
邪神不是江福赐父亲请来的吗?为什么江福赐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整个江家好像都对这里很忌讳,以至于这里明明是供奉邪神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是最受重视的地方,却犹如没有人迹的废宅一样。
毓秀毕竟是个外来者,对一切都很陌生,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去想了,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道似有所感的江福赐猛地转过头来。
江福赐眼中浓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消散,被毓秀捉个正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被光映得格外狰狞。
但很快,江福赐便恢复了常色,只是额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对毓秀点头。
毓秀连忙挪开目光,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等怀善做完法事,已是一个时辰过后,没了山野树丛的遮挡,屋顶后方那轮明黄的满月似乎又大了几分。
怀善让三个徒弟做好准备,江福赐等去外面等待。
江福赐如释重负,离开的步伐迈得比谁都快,吱呀声响完,厚重的木门重新合上,庭院内只剩下师徒四人。
怀善走到小屋一角,道了声开始吧。
大师兄和二师兄齐声应是,随即各占小屋一角,毓秀去了剩下一角。
他刚才没看清楚,现在凑近了,猛然发现小屋外竟然缠绕了几圈婴儿手腕般粗的铁链,并且回廊的地板上贴满符纸,一层叠着一层,十分诡异。
另一边,怀善席地而坐,从包袱里拿出木鱼和木鱼槌,轻而缓地敲击起来。
小屋四角接连响起敲击声,不疾不徐,有条不紊,伴随着师徒四人低低诵读经文的声音,在无形中化作一张巨网,将小屋包裹。
周遭被夜色吞噬,只有头顶的红灯笼散发出淡红的光。
毓秀双眸紧闭,右手捏着木鱼槌,左手并拢十指放于胸前,嘴唇翕动,专注地背诵经文——他只勉强背到经书的上部分,但聊胜于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到了后半夜,他冷不丁听见小屋里传来呼啦一声,像是有人晃动铁链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不太明显,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地传入毓秀耳中。
毓秀敲击木鱼的动作一顿,一时间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是谁发出的声音?是师父和师兄他们?可是他们怎么会发出铁链晃动的声音?而且他们离得较远,那声音又明显是从附近传来的。
毓秀不敢再想下去,连忙继续背诵经文。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赤脚踩在地板上,由远及近地向他走来。
最后,脚步声在他跟前消失了……
毓秀全身汗毛在瞬间炸开,夜风吹拂,灌进他的略微汗湿的衣领里,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还好他能听见师父师兄的木鱼声和诵经声,那颗几乎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安分了一些。
“毓秀。”二师兄忽然喊了他一声。
毓秀下意识睁眼,朝二师兄所在的方向看去,看见回廊尽头立着一抹灰白的身影。
那抹身影如同无声无息的鬼魅一般,就那么静悄悄地沐浴在月光下,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真是二师兄?
二师兄抬起手,对他招了招手。
毓秀知道诵经是大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停下来,可此时他仿佛被鬼迷了心窍一般,放下木鱼槌,起身走过去。
“二师兄?”毓秀小声说,“怎么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毓秀!”
这一声犹如一根木棍,狠狠敲醒梦游中的毓秀。
毓秀这才看清楚,庭院里哪有什么二师兄?分明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他的二师兄正坐在一盏红灯笼下,手里拿着木鱼槌,扭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第2章 邪神(大修)
毓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愣在原地,无措地张了张唇:“二师兄,刚才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
二师兄一脸茫然:“我没有叫你过来,我根本没有说话。”
刹那间,毓秀汗毛倒竖。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刚才那抹灰白的身影根本不像二师兄。
且不说那抹身影更高更瘦,退一步讲,二师兄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怎么可能在诵经时做其他事?
既然那抹灰白的身影不是二师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小屋里的那个。
那个邪神……
显然二师兄也想到了这一点,陡然间灰了脸。
若是白天,毓秀便能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二师兄额间滚落,不过即使在夜里,他也能感受到二师兄情绪中那掩饰不住的畏惧。
“毓秀。”另一边的怀善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忽然厉声开口,“回去,接着诵经。”
“是,师父。”毓秀动作僵硬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接着打坐诵经。
夜还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毓秀又听见了铁链晃动的声音以及赤脚走路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响起,近得好像只要他睁开眼,就能看见他不想看的东西……
毓秀的心口上宛若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双眸紧闭,逼迫自己心无旁骛地背诵经文。
良久,那些声音终于消失。
等到破晓,和遥远山头交接的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怀善以及两个师兄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才慢慢停下来。
毓秀的四肢早已麻木,他睁开眼,看见呈现出美丽渐变色的天空,憋了一个晚上的气终于松下去。
他面如土色地收拾好东西,抬头看见怀善疾步向他走来,后面跟着惊魂未定的两个师兄。
毓秀连忙起身站好:“师父。”
怀善问:“昨晚发生了何事?”
毓秀不敢有所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昨晚的所见所闻交代了个彻底。
怀善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事发生,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手上拨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他转头看向小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来,这栋不大的小屋安安静静地被缠绕在铁链之间,小屋的门窗都被钉死了,整栋小屋犹如一个密闭的盒子,散发着沉沉死气。
许久,怀善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师祖说得没错,该来的还是会来。”
向来性格沉稳的大师兄头一次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他问:“师父,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怀善看了眼毓秀,回:“顺其自然。”
毓秀被怀善那饱含深意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心想怀善说话就说话,看他做什么?
……还是说怀善打算就昨晚的事找他算账?
想到这里,毓秀心里简直叫苦不迭。
他已经够努力地冒充小和尚了,可是他毕竟不是原装的小和尚,昨晚的事着实在不可控的范围内。
要知道在半个月前,他还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
不过直到离开,怀善也没有说要怎么个顺其自然法。
江福赐等在院落外守了一个晚上,见师徒四人出来,忙不迭把他们往住处引,看样子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
沿着回廊往回走了一段路,宅子里又热闹起来,此时正是新一天的开始,仆人和丫鬟都在忙碌。
师徒四人的住处在靠近宅门的东厢房,出了回廊后,还要经过一小片竹林,竹林紧挨池塘,池塘中间修建了一座不大的凉亭。
凉亭中或站或坐着几个人。
等他们走近,那些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纷纷从凉亭里走出来。
毓秀走在最后,因为昨晚的事,本就话少的他更加不敢说话了,他低头看着脚下,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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