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抬头,望着临帝微霜的两鬓,他知道临帝并不是随口自谦,而是打心里认为自己不是个明君。但是临帝在位二十余年,如今国运昌隆,内外皆安,谁能说他没有功绩?他不过是对死去的人心怀愧疚罢了。
当初朝中分为新臣跟老臣两派的,新臣一派为了诛藩轰然倒塌,他们老臣心中却没有喜悦。因为前丞相身死后,言老勉强出任丞相,他不归属于新派老派,对朝事亦不管不问。蔡老御史为人顽固,无论对谁都不留情面。大司马徐东华老来得子,渐渐消磨了金戈铁马的豪气。朝局仿佛如临帝一样步入垂暮之年。
他们对新入朝的士子武生都分外关注,盼着每年的春闱跟武试能给朝堂注入新血。
臣子们能想到的事情,临帝岂会想不到,果然,他问道:“许卿给朕说说景瑞他提拔了多少新人?”
“今春士子有张熙,钱胜,还有武试中武侯颇为赞赏的鹿群,杨骏等人。接下来就是朝臣子弟了,以蔡御史之子蔡子言为首,段子良,常季,还有许……”许昌原本说得利落,此时却一滞。
临帝稍思索,便哈哈大笑道:“许卿,内举不避亲,既然景瑞他有心提拔令郎,你便不要为难了。”
许昌擦擦额角的汗水,连连应道:“臣那不肖子哪里担得了幼军千户这大任,应当把他扔到最底下历练才是。”虽然是这样说,他脸上却满是笑容,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幼军?”临帝目光一凝,“幼军统领日前请辞,景瑞可定了由谁接任?”
“这,”许昌有些迟疑,因为太子给的名单中只有这个是让他十分为难的,“太子钦定一个白衣庶民为幼军统领。”
嗅到他话里的不寻常,临帝沉吟道:“白衣庶民,谁?”
许昌一咬牙,还是如实禀告:“前武侯世子,他已改名张俊,取字君闲。”
临帝思及年初闹得满城风雨的武侯世子,心里也不怎么意外。帝京城防由巡防营布置,巡防营虽然由赵砺掌管,却也由太子调配,若太子不允,小小的武侯世子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再者,若武侯世子当真无太子相助便能加害于景桓身边的人,那就太骇人听闻了。
临帝思量片刻,笑道:“朕有些乏了,许卿退下吧,至于这事,就照景瑞的意思去做,你替朕告诉他,这太子要做得更名副其实才是,别让人看轻了。”
许昌知临帝的确是疲乏了,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是关于梁王他,要辞去宗正之位。”
宗正掌管皇室、世家内务,上至皇子,下至诸侯,事无大小都是由其管辖,皇子犯了事,最怕的就是他。即使当年前丞相极力反对列王跟诸侯入朝,这九卿之一的宗正,朝中新派也没敢觊觎。陛下再如何宠信一个外臣,也没有让他来管家务事的道理。
梁王比临帝还小上两岁,从小跟临帝交好,辈分却生生高了一个头。据传梁王自小好南风,先帝对这个幼弟也十分纵容,兼宗正二十余年,一碗水端平,行事无差无错。如今临帝都老了,他还是个闲适潇洒的王爷。这恰恰跟那周游四海的十七王爷有些相似,都对皇权无争无害,这些年留下来的人仅有他们两个了。
临帝心头一跳,却是想到了自己的幼子,历来能善终的王爷,也只有呆在宗正那位置上的了,就是不知道景瑞能不能容下景桓。临帝皱眉,喃喃道:“梁王叔吗……”
第13章 新生(下)
梁王叔近来越发觉得自己跟后辈处不来,他的年纪不算大,重要的是辈分。
他那比临帝还老一辈的皇叔名头让后辈们常常避着他行事,礼部还为此大费周章,最后定下个“皇太叔”的称呼,太子、景王,还有远在封地的海王都必须这样称呼他。
景王跟海王还好,太子跟梁王叔看起来本就年纪相近,他这样一喊,让梁王有种吃亏的感觉。
长得圆圆胖胖,笑起来一脸福相的梁王叔难得约上景王外出,他戴着锦帽,身上围着厚厚的狐裘,看上去十分暖和。没什么人能像他这样胖得均匀可爱的,难怪人人都说他是活佛下世。
景王已经许久不曾出游,若不是梁王叔以长辈的身份施压,他幼时又受过梁王叔诸多照顾,恐怕连这回也不会出门。梁王叔对这个自己分外关爱的后辈也有些担心,早早就出门来到景王府。
墙内的枯枝凝霜,在冬阳下隐隐有辉光流转,景王缓缓步出王府,并不像梁王叔那样裹得严严实实,他这大半年来深居简出,却没有多少变化。
梁王叔素来与他相熟,怎会看不出他变的是哪里?曾经飞扬跋扈的景王,身上的气息已经沉寂下来,眸色幽深,旁人根本看不清其中的神色。
景王一笑,朝梁王叔行了个晚辈的礼:“皇太叔,您可来得早,我连早膳都来不及用。”
梁王叔脸上溢满笑意,“等下补回给你就是,你皇太叔还差你一碗粥吗!快上来吧,瞧你穿得,皇太叔都觉得冷了!”
景王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车上,眨眼就钻进了车里,带进来的冷风让里头的梁王叔打了个哆嗦,连推带踹地叫他隔远点烘去身上的寒气再坐过来。
马车辘辘行远,却是由长桥过江,来到繁华的城西。梁王叔跟景王以前都是荒唐惯了的,对城西可谓了如指掌。只不过景王这些日子耽搁了,只能由梁王叔引路。
梁王叔领着景王下车,指着不远处的花楼哈哈笑道:“景桓你这些日子不出来,那里的姑娘恐怕都忘记你了!”
景王也觉得有趣,指指花楼对面的雅致建筑,笑着反问:“皇太叔这些年不出来,那里的小官是不是都忘了您!”
“哪里的话,从前跟我相好的如今都娶妻生子,儿郎也都快娶妻了,”梁王叔反驳得快,说完才见到景王脸上的促狭,立刻伸指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小子,连我也敢笑话!”
景王连连告罪:“不敢不敢。”眼底笑意却怎么都掩不住。
梁王叔心中欣慰却不敢明说,跟景王一路往巷子深处走去,那是一家简陋的粥棚,往来的都是临近的街坊。梁王叔转头看看景王的衣着,显然景王也常出来溜达,深谙财不外露的道理,一切从简,此时他们身上看起来最值钱的就是梁王叔那件狐裘了。
临朝人尚武,常外出打猎,这年头穿件狐裘也不稀奇,因此他们的到来也不曾引人注目。反而是粥摊的主人记得梁王叔,笑着打招呼。
梁王叔圆圆胖胖的脸上盈满笑意,自豪地道:“这就是我那侄儿,以前常出去外边快活,这段时间病了才有空跟我这老骨头聚在一起,不过也清瘦了不少,你给他来碗粥补补。”
“贵人倒是爱说笑,我这粥摊里的青菜小粥能补到什么?”
“我就爱喝这里的粥,看它把我养得圆圆胖胖的,”梁王叔笑眯起眼,眉目舒张开来,说不出的温和可亲,“对了,老板,上回你说你爹病了,现在怎么样了?”
摊主一直高兴地招呼客人,梁王叔这一问却让他的神色黯然下去,“还是不见起色,不过,上次您将那方子给我,我还没谢过您呢!”
梁王叔宽仁地摆摆手,“客气什么!你忙不过来,我不是没粥喝了吗?”
“贵人说笑了,您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哪差我们家一碗粥。”
“我就爱它!”梁王叔一句话堵了回去。
摊主觉得好笑,无奈地望望景王,又望望梁王叔,只能道:“家父若知道有人这么爱喝我们家传的粥,想必病也好了大半。”
景王这才打量起这小伙子,平凡无奇的面容,肩上搭着白汗巾,一身棉袄,口袋里露出一角书皮,显然是经书之类的典籍。他奇怪地问:“老板,你怎么不去谋个功名,反而在这里买起粥来呢?”
摊主脸上泛起一抹苦笑,道:“家父是奴籍出身,虽然后来有幸脱了奴籍,依律却还是两代不得入朝。小的读书,是为了那未出世的儿子,将来若学院不肯收他,小的亲自教便是。至于小的自己,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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