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曾经的自己,如今,他们还想逼她放弃她最后一点点可笑的坚持。
他们逼迫她、驯化她,要她一次次妥协,直到她亲口承认自己轻贱。
她们要她为奴为婢,再为妾。
她不要。
“我说,我不贱。”
冬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撑着坐起了身。
她盯着鸨母的眼睛,出口的话像是说给她,更像是说给自己:
“贱的是你,是这世道!女子轻贱……女子轻贱!!这话是谁说的?!高低贵贱又是谁定的!若将依附他人存活当做无上荣光,那你便去好了!去啊!!可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选择?!!你自甘低贱,凭什么非要拉我与你为伍?!!!”
冬姒的声音撕扯到嘶哑,将鸨母吓得几乎呆滞。
同样怔住的还有扒在小黑屋门口偷看的姑娘们。
她们还是第一次瞧见冬姒这般模样,她像个疯子,原本精致的发髻早已散乱,鲜亮的衣裙上都是脏污,唱出动听曲调的嗓音也嘶哑着,永远温柔含笑的脸此时神情癫狂。
可她一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里面没有麻木没有死寂没有黯然,里面有一团火,是被打入绝境后拼尽全力才迸出的一点光。
“我生而为人!你凭什么用一句‘贱胚子’评价我?!除了我自己,没人能说我轻贱,没人!!!”
冬姒一双手被绑在身后,她勉强撑起身子,朝鸨母的方向膝行几步。
鸨母被她吓得连连后退,她看着她的疯癫模样,听着她的声音响彻在阴暗的角落:
“我是徐冬肆,我是徐冬肆!!我祖父是先帝智囊!是开国元老!我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徐巍!一心为国两袖清风!我的母亲曾亲手砍下敌军头颅,她饱读诗书名冠皇城!我大哥为国捐躯战死他乡,二哥镇守边关定国安邦!!我徐家!满门忠良!!而我!!!”
“你是个妓女!!!”
冬姒未说完的话被鸨母尖利的嗓音掐断了。
她重重一怔,眼里的火也颤了颤,重新化为了一片茫然。
鸨母见状,自觉占了上风,又以更恶毒的言语刺向她:
“你是个娼妓!是个千人跨万人骑的臭婊子!是个没骨气苟且偷生的罪臣之女!你丢了你的骄傲丢了你的教养,去学讨好人的本事!你现在跟我装什么装,你父母兄长再荣耀又如何?若我是他们,我看到你如今自甘低贱入泥,只会觉得羞愧,你是耻辱,你是贱货,你是污点,你是破鞋,你是娼妓!!”
“……”
冬姒听着这些话,整个人像是瞬间失了生机。
许久,她却笑了。
一开始只是低低颤着肩膀,到后来,她越笑越开怀,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疯鬼:
“是!我是娼妓!我就是个不要脸的娼妓!!!我合该烂在泥里,然后一点一点,将所有轻视我侮辱我的人都腐蚀殆尽,可能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就该像那些男人希望的那样,为个贞洁名声一头撞死,然后化成厉鬼,将你!将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折磨到死!哈哈哈哈……狗皇帝,这烂透了的天下!烂透了的世道!!哈哈哈哈哈……母亲!!母亲!!!哈哈哈哈哈你看见了吗母亲!!!冬儿对不起您的教养啊母亲!!!”
鸨母瞧着状若疯癫的冬姒,一时竟发不出声音,而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为什么颤抖?因为耳朵里听见的掉脑袋的轻狂话,还是这样一位她从未看清过、认识过的人?
面前的冬姒快要碰到她的衣角,这个往日里乖顺柔弱的女人被逼进了绝境,无意识地笑着叫着母亲。
鸨母心里直发慌,她朝后踉跄半步,手摸到了身后桌上的铁钳。
那时,鸨母没想太多,她只想要眼前的疯女人闭嘴,要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要她别再用这令人发慌的声调喊那些叫人震颤的话。
生锈的铁钳伸入苍白的唇齿,染了二人一身血、带出来一块肉。
铁钳和断舌一同落在地上,冬姒口中的血顺着下巴滴到地上,她说不了话了,却还是呜咽着不成型的笑。
小黑屋外是花娘们的尖叫,中间夹着几人的哭喊。
鸨母回过神来,随便擦擦自己脸上的血,连忙跑了出去,离开时还捆紧了门上铁链。
屋子再次陷入孤独与黑暗。
冬姒倒在地上,眼里的泪混着血一同糊在脸上。
冷。
好冷。
可明明以前,她是最喜欢雪天的。
原来,我是母亲的耻辱吗?
母亲,你看见如今的我,或许真的会失望会难过吧。
可我尽力了,母亲。
冬姒闭了闭眼睛。
她好累,太累了。
闭眼时,她恍惚回看了自己的一生。
年少时,她是被捧在掌心的徐三小姐,一手文章连太傅瞧了都赞不绝口。
父亲不嫌她是女孩,他带她看民生,教他治国齐家。母亲带她作诗念书,教她书画。大哥生前总会让她骑在脖子上举高,二哥没远去边关前,会同大哥一起带她射箭骑马。
可后来,她抛了她前十多年学会的所有,她成了个只会讨男人欢心的妓女。
爱徐冬肆的人将冬姒踩入污泥随意欺凌,爱冬姒的人只爱她精心妆点的容颜,把她当做玩物任意摆弄。
所有人知晓徐冬肆变成了冬姒后,都会嗤笑,会失望,会用嫌恶又怜悯的态度对待她,再评一句“自轻自贱”。
可徐冬肆和冬姒,原本就是一个人。
他们没人在乎她的处境,没人关心她的选择,没人询问她的内心,他们只想看她为了保全名节壮烈赴死。
可能,她真的错了吧。
屋外风雪呼啸,徐冬肆却不觉得冷了。
面上血迹和泪痕一点点变得冰凉。
我祖父是开国元老……我父亲是……
我徐家……满门忠良……
而我……
我是徐冬肆。
我想要这世道对女子温柔一些,我想要这世上的姑娘不必依附男子,我想要别人认识我是因我才学,我想独立,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争得无上荣光,我想要成为和祖父、和父母,和兄长一样厉害的人。
我与所述背道而驰,我一样也没做到。
徐冬肆啊徐冬肆,当真可悲可笑。
最后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的脉搏不再跳动,身体逐渐如凛冬飞雪一般冰凉。
恍惚间,她看见年少时扒在自家围墙上只愿瞧她一眼的男孩们,片刻,那些仰慕目光又站在了舞台下为她喝彩欢呼,最终,繁华落幕,归于寂静冰凉。
世人爱、多姿芳华落我鬓。
无人知、凌云鸿鹄栖我心。
第32章 幕后台前
“三小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她闲时会教姑娘们读书认字、弹琴作画,平日里姑娘们有什么难处,她也是最出力最上心的那个。有人被妈妈罚了,她总会顶着妈妈的怒气去开口求情,每次都要被那张不饶人的嘴生生剥下来一层皮。
“她是那样好的人,就连楼中那些做杂事的小仆都经常受她照拂,她配得上最好的结局,可却在那个雪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那个小屋里。要我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也没一个人对得起她。她真心待过的、救出去的人,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个音信,倒不是说要她为三小姐做点什么,可她就算是回来瞧一眼、再不济写两句话给人捎过来,三小姐都不会那样难过。”
缀棠说着,眼圈越来越红:
“三小姐活着的时候,帮衬了不少姑娘,从满庭春出去的女子,哪个攒的赎身钱里没有三小姐给的首饰?世人如此薄待三小姐,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死前说得好好的要将欺负她的人一个个折磨死,可后来真成了鬼,还不是舍不得害人?”
缀棠抬手拭拭眼角泪花,语调有些许哽咽:
“三小姐的尸身也不知被妈妈丢到了哪里去,当年的消息说是秦老侯爷要纳三小姐为妾,想来她是怕贵人追究,所以随便诌了个借口,说三小姐不愿嫁,所以跟相好的逃了。我们这些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妓子也不敢说真相,说了人家也不信,就只能私下里找找三小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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