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的杂货店(48)
姜元被男人的背影吸引,知道自己所行之事鲁莽了,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男人的脸。
靠近了,近了,可以看见了。
果然!
果然是他的老男人。
长发广袖,外表看起来不同,但姜元就是认得出来,男人就是方晟言。快走了几步,冷得哆嗦的姜元凑到方晟言的身边,伸手去抓他的胳臂,委屈地想说自己只是喝了几杯而已怎么就睡了,还想说自己好好睡觉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手从方晟言的身上穿了过去,姜元瞪大了眼睛,又伸手捞了几把,次次落空,无法抓到方晟言。
姜元:“……”
他要爆粗口了,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掐了会疼,证明不是做梦。但却触碰不到方晟言,证明他现在不是人。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昆吾诀》上的零星言语,练到了一定程度,好像是可以魂魄离体,用“真实”感知更加真实的世界。他现在的状态,大概就是如此。
用力在方晟言面前挥手,姜元:“看得到我吗?”
方晟言毫无反应。
姜元不气馁,两只手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喊,“老男人,我爱你!”
方晟言……方晟言依然没有反应。
姜元鼓鼓脸,“看来真看不见我。”
方晟言突然开口了,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他身后二人更加瑟缩匍匐、胆颤心惊。姜元笑了一下,老男人的气场太强大了,不怒自威,弹指一挥间便可以取人性命。反正也看不见自己,姜元踮起脚、噘着嘴巴,控制好自己的身体不从方晟言的身体穿过去,勉强凑到了他的脸上亲了亲。
遗憾地唉了一声,这要是真的亲亲该多美妙啊。
姜元落下脚跟,无奈地瞅了瞅自己与方晟言的身高差,他平生憾事就是个子不高,在南方男人的普遍身材中还算是个高的,一米七六,因为四肢纤长、身材比例好,没有参照物的时候很能够充一把大高个,但与一米八五的方晟言相比,他就是个小矮子。
人生总是要有一些缺憾的,个子不高,其他来凑。姜元眼睛往方晟言的身下瞟呀瞟,爪子动了动,趁着大好时机,他要不……
手凌空于方晟言某敏感部位前,姜元偷偷去瞧老男人,遗憾地想看不见、摸不着,一丢丢色心也只有落空的份儿。
姜元嘟囔,“我可是很有料的。”
方晟言眼眸转动,姜元吓了一跳,还以为看到了自己,连忙羞窘地收手,却发现他的视线穿过自己,看向了不知名的前方。
“主上,洛书一直在水脉中温养,从未有人靠近,我兄妹二人不敢有任何懈怠。”说话的是水玲珑,海陆双城中陆上城市的掌管者。“守住海陆双城五百年,从不离开此地,更没有玩忽职守的情况发生。”
潜台词,他们兄妹二人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主上不应该态度冷漠,相反应当夸奖表扬。
姜元比了个大拇指,敬她是条汉子,竟然不经允许便开口说话,顶着的可是神祗的威压。
方晟言轻笑,声音在姜元听来是一贯的平和,他反问,“是吗?”
平和的声音听在兄妹二人耳中却如雷霆,水玲珑咬牙,没有血色的下唇被她咬得出现了淡淡的红晕,那是鲜血晕染开的颜色。忍着加诸于身上若有若无的压力,水玲珑垂于身侧的手指尖掐着掌心,掌心内出现月牙般的斑斑血痕,靠着疼痛她勉强维持住心神,“主上,深海水脉有大阵守护,我们按照规定每隔二十年便会过来查看一番,不可能……”
“二十年?”方晟言垂首,目光幽深,表情不可捉摸。
水玲珑还想争辩,始终伏地跪着的哥哥水无暇突然挥手重重地给了妹妹一巴掌,厉声说:“混账,主上也敢欺骗,还不快请求主上饶命。”
说完,水无暇再次跪倒在地,“属下该死,因海陆双城一向风平浪静、平安无事,主上设下的大阵无丝毫松动,深海水脉隐藏得极好,我们兄妹疏忽大意,抱着侥幸心理,已经一百二十二年未来封印深处查看过。属下万死,请主上责罚。”
水玲珑再也不敢欺瞒,当城主几百年,至高的地位让她好像忘了面前的男人是天地初生时就诞生的大神,是喊盘古大神为父神的至高神祗。男人负手而立,与天地融为一体,感受不到任何威胁,就麻痹了她的神经,就以为至高神也可以欺骗。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水玲珑突然顿悟,从一城之主的飘飘欲仙中跌落凡尘,卑微的仿佛是五百年前同样匍匐在地的小鱼。
她怎么就忘记了,五百多年前,此地还称之为水路城的时候,城中动乱,上任城主动了不改动的心思觊觎温养在水脉中的洛书。上任城主执掌水路城千年,法力比他们兄妹现在不知道高了多少,在他们眼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但他只是触碰了洛书,引起了阵法的波动,就被忽然出现的冥主绞杀。
水玲珑绝望地闭上眼睛,那是当着数万海族的杀戮,为的就是以儆效尤。数千年修为的大海妖逼出原型,是一头比山还要高大的虎鲨,男人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做,便使其肉烂骨折,鲜血从空中淋漓而下,溅到他们的脸上,尚带着温热。
城不可一日无主,男人淡漠的眼神在众多跪着的海族身上扫了一眼,不过是两条小鲛人的水玲珑和水无暇兄妹就成了城主,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利。
水无暇兄妹面如死灰,不敢再多说任何一个字,等待着至高神的裁决。
方晟言眉头微蹙,“麻烦。”隔段时间深海水脉这儿就不安分一次,处理起来虽然轻松,但次数多了,依然麻烦。
姜元伸手在方晟言的眉间平抚了一下,“别皱眉啦,瞧你把后面的两个人吓的,都要嘤嘤嘤了。这边究竟有什么,大晚上丢下我一个人在酒店自己跑出来?”
方晟言挥袖,面前波浪翻滚,滚动的波浪中心出现了一团深邃的蓝色,蓝色逐渐扩大,黑暗像是畏惧一般不断地往后退缩。姜元害怕自己会被波浪冲走,躲到了方晟言的身后,就探出个脑袋看着。
顷刻间,海底深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化不开的黑暗被深蓝逼退到了角落,他们现在踩在洁白细腻的沙子上,沙子的边缘是如冰蓝色宝石一般的厚厚冰层,冰通透明净,看起来皲裂的层层纹理是它们堆积起来形成的岁月痕迹。
冰面很大,在冰面的正中央,有火焰一般的澄澈净水在涌动,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响声,在安静静谧的海底听起来格外的悦耳。
方晟言脚尖轻点,人就飞跃了起来,转眼间到了冰面的中央,不知为何姜元是跟着一起飞过去的。
“这团水看起来好奇怪。”姜元探头看去,在海底涌动的水,他从这团水里竟然还看到了情绪,活泼、娇蛮、生机勃勃。
咕咚咕咚的水流涌动处有一块白玉玉简,质地温润,但可惜本该洁白无瑕的玉简上面有许多裂纹,生生破坏了它的美丽。
姜元:“好可惜,竟然是坏掉的。”
方晟言垂眸看着玉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抬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朝着玉简成爪,那枚玉简突然被外力拉扯一样向方晟言那么挣动,但是柔软活泼的海底水脉不舍,像是个撒娇的孩子紧紧抱着自己藏了很久的糖果。舍不得吃的漂亮糖果竟然要被拿走了,小孩子不高兴,嘴巴噘高高,撅着屁股向后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哼哧哼哧地不让糖果走。
姜元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惹笑了,噗地笑出声,“小调皮,再不放手怪蜀黍可是要动粗的。”
大概是抗争不过方晟言的力道,深海水脉一下子就松开了玉简,玉简飞到了方晟言的手中。而水脉萎靡地涌动着,如同失去了心爱的糖果的小孩子坐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泪。
姜元心疼了,赶忙说:“乖。”
轻轻一声,水脉又活跃了起来,越涌动越高,冰面开始剧烈震动,眼见着水脉就要脱身而出……
方晟言加重了声音呵斥,“回去!”
水脉颓了,乖乖地缩了回去。在姜元的眼中,水脉成了个穿蓝色肚兜兜的粉嫩小娃娃,小胳膊小腿藕节一般,不高兴地坐在冰上,白嫩嫩的小手捏着肚兜兜的下摆,噘着的嘴巴可以挂酱油瓶了。
方晟言:“还未长大就想离开,妄为。我在此地感知到那人的气息,他应当来过三次,竟然不触动大阵告诉我!”
水脉哭唧唧,奶声奶气的咕咚咕咚。
明明是水流涌动的声响,姜元却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人只是来看看,没有动洛书,小水很乖,嘤嘤嘤嘤,凶人家。
方晟言:“驻足看也不行。”
水脉小手握拳揉着眼睛假哭——嘤嘤嘤嘤,大坏人。
方晟言不再理会撒娇哭泣的水脉,他拿过洛书细看,本来碎裂成片的洛书已经成了完整的一块,虽有裂痕,却不会妨碍使用了,可以拿走。
得不到理会的水脉偷偷地从拳头空隙里往外看——洛书你拿走了,能够找到我得爹爹咩?
方晟言淡淡地说:“他不是你爹爹。”
水脉不高兴地踢脚脚,不假哭了,放下小拳头捏着小兜兜的下摆——哼,就是,爹爹是水脉共主,是伟大的昆吾君,他就是我们水脉的父亲。
方晟言不屑于与小孩子理论,挥袖转身离开。
姜元惊讶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世界奇观,方晟言竟然有说不过拂袖离开的摸样,大概是气急败坏?
水脉见方晟言不理自己,委屈地大哭——哇,我想爹爹,你们都是大坏人,把爹爹弄丢了。
走出去几步的方晟言被这话扎得心头刺痛。
洪荒时代,天地大劫,为救苍生,上古神祗经过推演认为要分出三界,设下天地大封印,让人神鬼各有归处。天地本为一体,强行分出三界必须斩断彼此的联系,这才有了不周山倒、建木被焚,三界联系还剩下万水之源的弱水。
弱水源头在昆吾,因何而来弱水?本是盘古父神力竭散魂舍不下所创世界落下的一滴泪,泪水落到地上经过千万年的日月更迭成了个小娃娃,就是昆吾君。昆吾君就是弱水,弱水便是昆吾君。
苍生罹难,昆吾君不忍听到凄厉哀嚎,主动散魂于天地,自此弱水断流。
什么主动,是逼迫,是洪荒诸神的不断攻讦。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良用心,所有流传于世的神话中都没有了昆吾君的身影,天地间又有几个人记得他。
方晟言握紧了洛书,是他无能,没能保护昆吾,只来得及在他彻底消散时抓住他一缕神魂,后创下轮回将神魂投入其中,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补全残损的魂魄,希望昆吾能够回来。
但干预轮回的手太多,方晟言失去了昆吾的踪迹,苦苦寻觅,一直无果。
是他把昆吾弄丢了。
洛书记载天下水脉,说不定可以靠它找到昆吾的踪影。洛书于大禹治水后碎裂成片,方晟言收集齐碎片温养于深海水脉中。
姜元看着方晟言的背影,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充满了悲痛、落寞和浓浓的自责,方晟言的生命太悠长了,自己于他不过是一只蜉蝣,哪里知道天地的春秋,在自己不曾参与的时间内,肯定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情。
压抑着痛苦的方晟言身上荡漾出可怕的威压,叨叨着的水脉不敢再说话,乖觉地缩回了冰面中心。
姜元心疼,那些过往他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只要明白此时此刻在方晟言身边是自己的就好,他不惧威压走了过去,展开双臂虚搂了男人佝偻起来的宽阔背脊,“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我会陪在你身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