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有缝(81)

    一切开始的时候，大大雨淅沥，景轩正站在宫殿屋檐下，雨水从他的指缝滴落在地面。
    “又下雨了……”
    他呆呆的看着天空，这场浩劫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咸西国的北方，洪涝汹涌，咸西河决堤冲毁万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咸西国的南方，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北夷逃来的难民带来了瘟疫，顽疾难治。人吃人的情况屡禁不止……
    “小殿下，穸夫人她……”
    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听到他的话景轩眼眶湿润起来，他深深叹气，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反而不知所措……
    “什么时候……”景轩问道。
    小太监跪倒在地上：“御花园的宫女在棣棠花木亭发现穸夫人时已经没气了，是昨夜过身的……”
    他浑身颤抖，悲痛四合，毛孔紧缩冒汗的同时呼吸也变得压抑起来，他的母亲到死都忘不了棣棠花吗？
    “王知道这件事吗，他有没有说怎么处理？”景轩连忙问道，此时的咸西国根本不可能将他的庶人母亲厚葬的。
    小太监支支吾吾起来：“王说全由王后定夺，王后已经派人用草席裹了准备送回棣棠山葬了……”
    “什么……”景轩不住的踉跄后退，他瞪大眼睛呆呆跪下……
    “小殿下，葬于棣棠山是穸夫人自己的意思……”小太监见他如此反应更是慌张。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他急促呼吸着：“王现在在哪，你带我去找他！”
    小太监立刻惊恐的哭丧着脸磕头：“小殿下不要为难我了，王现在正在太庙占卜，祭司要祭天为南方求雨，这时候打扰就是找死啊！”
    景轩脸上爬满倔强，他咬牙往着太庙方向去了，他只求父王能给母亲一具棺木入土为安。
    棣棠山因为漫山遍野开满棣棠花而得名，而穸夫人是闻名天下的美人。为了爱情她做了他的妾，心甘情愿被囚禁在棣棠山。他永远忘不了棣棠花开的时候，母亲的舞姿，黄白花瓣飘落中，她轻舞着，而等待她的命运是死在宫中……
    他自小与母亲生活，六岁时接进宫来成了最小也是最无权无势的皇子，没有人会看好一个庶人的孩子……
    当他来到太庙的时候，海螺声诵念声已经渐渐停歇。众人的最前方跪着的是王，他身后的是三位王兄……
    祭司从太庙中走出，他的声音像从亘古刮来的风……
    “占卜显示，唯有蓬莱的主神献祭王的子嗣才能平息天灾人祸……”
    听到祭司的声音众人纷纷震惊的看向最前方的王，王疲倦的望着祭司：“当真如此？”
    祭司欲言又止，其手中的龟甲忽然断裂破碎，碎裂声响彻四方……
    “天意如此。”
    王起身看着身边的三个儿子，他皱眉深思，即便是他也做不了抉择……
    “就让大哥去吧，长子于江山社稷都责任重大，理应如此。”三王子连忙喊道。
    “父王，儿臣身为长子将继承王位，虽有心向死，实在不能放下社稷江山不顾啊。”
    听了大儿子的话，王将目光看向了二儿子。
    老二顿时慌张起来：“父王子嗣众多，远不止我们三个，还有四弟、五弟、六弟……”
    “让我去吧。”没有丝毫犹豫，景轩站了出来。
    众目睽睽中他走向太庙，风吹动他的衣袍和头发，他脸上尽是悲哀……
    王狠狠训斥道：“寡人与你诸位哥哥议事，切勿胡闹，还不滚回你的未央宫去！”
    “我愿意作为祭品献祭蓬莱主神，平息这场浩劫。”景轩跪拜在他面前。
    王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最爱的人刚刚离世，他如何能下令送她的孩子去赴死……
    “胡闹！”他狠狠指向三王子，“老三，你去做祭品，明日就送往东海！”
    三王子吓得发抖，慌张支吾：“父王……”
    “让我去吧，将母亲厚葬，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这时候的景轩已经失去了生的念头，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吧。
    王瞪大眼睛，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就这么想去送死吗？
    他想起棣棠山漫天花瓣，他是来带景轩回宫的，那时候穸满脸泪花伸手触碰他的衣角哀求道：“如果有一天轩儿想离开了，就放他走吧……”
    他从未想到最爱的小儿子竟然会是因为这种事情离开的……
    他深深叹息：“你真的决定了？”
    “只要父王将母亲风光大葬。”景轩认真说道。
    “好……”王答应着，他愿意让他参加穸的百日祭礼，借口送他出宫再也不要回来……
    这时候祭司惊讶的发现王似乎在一瞬间变得苍老起来，他背影渐渐佝偻……
    “小殿下，既然已经决定好了，便随我习背祈雨祷词，明日便要前往东海献祭了。”祭司说道。
    众人告退，太庙中祭司开始为景轩沐浴更衣，他被要求随着一同背诵祈雨祷词。敬告上苍、先祖，最后浑身被写上祷词静坐在太庙当中。
    次日清晨天光乍现，献祭的牛羊与景轩一同被木架抬起，在奏乐声中他们启程前往东海……
    景轩望着越来越远的太庙和王宫，望着父亲起码前行的模样，他头上戴着祭品才有的花团，目光呆滞……
    当祭祀众人浩荡离开王城的时候，他看到穸的灌木在另外一行人中向着棣棠山去了，只可惜他无法参加母亲的百日祭礼了……
    沿途中，他看到潮湿的路边堆积成山的死尸骸骨，看到奄奄一息的人们望着浩大的队伍……
    “听说王要献祭王子平息天灾……”
    “唉，这世道人命早就不值钱了。”
    “隔壁村已经死绝了，我过会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粮食。”
    “可不能去啊，他们得了瘟疫……”
    “也不知道祭祀有没有效果，天意弄人啊……”
    众人的议论声中，队伍不断前行……
    景轩呆呆的看着路边站着的孩子，他们大多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比起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路途颠簸，约过了两日，祭祀的队伍来到了东海边上。繁琐的仪式中，景轩被铁链铐住，他和牛羊一同放船上，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早已昏昏沉沉，等他勉强清醒的时候已经被祭司所在了一处巨大的礁石上。
    祭司按照仪式祭天祭海，牛羊被他放在木筏上推进海里……
    “小殿下，你再此处不断诵念祷词，涨潮的潮水将你淹没后，蓬莱的主神才能听到你灵魂的虔诚。”最后叮嘱他，自己则是乘着木船离开了……
    大浪滔天，景轩孤身一人被锁在礁石上……
    第零章：蓬莱篇·海上的仙岛
    潮汐涌动，水花四溅，海浪从四周扑打在礁石上，冲击而来的海水和泡沫蕴含惊人的力量，每一次的汹涌波涛都可能要了景轩的命。
    被铁链锁住的四肢早已经磨破，随着他被拍打在礁石石块上，鲜血与海水混合更是让他雪上加霜。三天没有进食，此刻的他已是奄奄一息……
    即使这样他仍然咬着牙不断念诵着祈雨的祷词，他望着不断汹涌澎湃倒卷而来的海水狠狠咬牙：“奉请蓬莱大神布雨人间……”
    天云昏暗，乌云密闭，雷电轰鸣，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位渐渐上涨，景轩知道要涨潮了……
    海天一线，天、云、海交集之处一座巨大的岛屿屹立在东海当中，这时候荀浯正望着面前的桃花巨木，落英缤纷，云雾缭绕。
    “奉请蓬莱大神布雨人间……”
    奇怪的祷词随着风云传入他的耳中，他皱眉看向蓬莱之外的无边云海，是人间的方向……
    他好奇的走向断崖，这里人间的海与蓬莱的云相交汇，竹筏上的牛羊顺着海水流云飘向断崖。荀浯随手将竹筏摄来，看样子凡人又开始祭祀蓬莱了……
    他随意踏步走进流云，随着海水踏入苍茫大海，他不知道的是他正走向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巨浪翻滚，乌云压低，电闪雷鸣，他知道那凡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是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凡人会那么执着顽固。
    风起云涌，随着蓬莱大神荀浯的到来阴云散去，风浪平和，他身上带着温和的光与温暖，他走向已经被潮水淹没大半的礁石。
    “真倔强。”荀浯自言自语。
    景轩迷迷糊糊睁眼，他隐约看到荀浯正看着自己，他艰难说道：“奉请蓬莱大神布雨人间……”
    荀浯一摸脑袋，行云布雨只有主神荀泗才能做到，他可没那种能力。
    “喂，凡人。”荀浯扶起景轩的下巴，“活人生祭会使神悲伤业债，偿还业债多麻烦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威胁神。”
    迷迷糊糊中，景轩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荀浯很奇怪明明浸透了海水、血水，他却清楚的知道那是眼泪……
    “救救我们吧……”
    景轩哀求着，但是这种话荀浯早就听腻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会哭的祭品，听说人的眼泪是让神也会惧怕的东西……
    他伸手触碰景轩的眼泪，他好奇的沾染了放进嘴里，咸的。紧接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脑海中迸现，紧接着他的嘴里出现淡淡的回甘，他猛然瞪大眼睛，这就是人的眼泪吗，好可怕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眼泪的味道很好，他继续伸手触碰眼泪放进嘴里，这一次悲悯和无奈在他脑海涌现，紧接着他的嘴里出现晦涩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