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报恩(109)
从医院出来时夜色依然浓重,空气湿哒哒的,似乎又要迎来新的一波秋雨。
郁枭来时穿的大衣不知道被炸到哪里去了,身上只穿了一件扣子没剩下几颗的衬衫,刚一经风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臂把楚珞珈圈得更紧了一些,他身上无论什么时候都热乎乎的,穿得再少也没见喊过冷。
风有些大,三人很快上了车,缓缓从医院的后院驶离,融入了车水马龙的街市。
这一幕也完完整整地映在了练泽林的眼里。
小七拎着晚饭进来,就看见他又把脑袋靠在窗子上,死气沉沉地盯着下面看,那种被生存逼得走投无路的绝望感,她也曾体会过。
她笑着邻床的几个病人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练泽林旁边,想要猝不及防地吓他一下。
“开饭啦!”
她表情夸张地拿起盒饭对着他摇了摇,却不想练泽林的反应相当迟缓,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惊吓效果。
“谢谢。今天辛苦你了。”练泽林转过头来向她道谢,长时间扭着脖子让他肩颈都酸疼得厉害,一时还有些正不过来。
“不辛苦不辛苦,照顾你可比伺候我家少爷轻松多了!”小七连连摆手,胖胖的小圆脸笑起来倒有几分憨态可掬。
她和露露早上因为撞破了某些不该看见的场景,被郁枭打发到医院来当护工,照顾一个寡言淡漠的断腿少年,一个昏迷不醒的心脏病姑娘,这活计简直不要太轻松。
练泽林似乎轻笑了一下,但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体现不出半点。
小七手脚麻利得把四菜一汤摆到他吃饭用的小桌上,一边笑吟吟地说道:“你多吃一点,瞧瞧你瘦的,我都能装下两个你。”
练泽林没有搭话,他的视线仿佛指南针一般,偏移了没多久,便又执拗地落在了窗外的空地上。
小七还在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话,?像一曲聒噪的配乐。
她不知道练泽林有时真想从窗子一跃而下,结束彻底他这操/蛋的人生。
但他做不到,他没有一双可以供给他跳楼的腿,还有一个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拖油瓶妹妹,没钱火化的父亲的尸体,在地下一楼的停尸房里等他,杀人凶手逃之夭夭。
他不止一次地和警方说过,杀死他父亲的是一只狐狸,那是他亲眼所见。
他看到那只狐狸从郁枭的车上跳出来,尾随着他父亲一同消失在了他视线死角内,不久之后枪声响了。
他没等来他的父亲,倒是等来了让他去辨认尸体的警察。
“你爹,死于枪杀,一只狐狸会开枪?你跟我这儿逗乐呢?”郁三听完他的目击证词后如是说。
其实他还想说他曾经见过那只狐狸,它是个妖怪,有一张吓人的脸。
它在一个车灯交错的街巷里,化成了鬼。
但他闭嘴了,因为没有人相信。
他想告诉郁枭,他知道郁枭肯定会信。
可是从那之后,郁枭再也没来看过他一次。
*
“你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驾驶位上晁利安一边瞄着和前面车的距离,一边扯着脖子喊道。
路上他说起了昨晚医院的枪杀事件,死者名叫练五福,是医院中药铺旧街的一个配药工人,郁枭听完脸色就白了。
五福叔还有戚儿都是他童年中为数不多带颜色的记忆,其他时候要么是在封闭的小屋里听夫子念之乎者也,要么是在被郁香兰追着打的路上。
他想不出那样一个贫困潦倒,颠沛了大半生的老者会与人结怨,唯一可能的解释,或许就是他目睹了什么人的隐私,被杀了灭口。
“我刚开始也有点没认出来,后来越看越眼熟。”晁利絮叨着,试图勾起郁枭对练泽林的记忆:“他小时候被他爹卖到了你家,换钱给他妹妹治病,后来郁爷选了十二个孩子送到德国留学,其中就有他一个。”
“可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有他这号人?”郁枭纳闷道。
“你好像还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那人性格特闷,还总神经兮兮的,不过成绩挺好的,当时有个精神心理学的教授特别看好他,差点给他收成关门弟子,不过他那个家没少给他拖后腿,他妹子先天心脏病,后来又查出来有哮喘,他爹一个人顾不过来,他收到家书的时候天天晚上蹲在河边哭,我怕他一个想不开跳河,就私自做主给放他回去了,路费还是从你生活费里扣的。”
楚珞珈心中波澜不惊地听着,脑子里却已经构思出了一百种杀人方法。
他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人不是个善茬儿,不早点除掉他指定后患无穷。
晁利安把他们送到了郁家老宅,下车之后见郁枭还自然而然地抱着楚珞珈,完全没有给他放下来的意思,当即不自然地凑到郁枭耳边,小声和他说了句什么,却不想楚珞珈耳朵灵光着,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抱个男戏子的回去,你家里不打你?”
楚珞珈笑他天真,自己不仅是个公的,还是个狐狸精。
虽然他挺喜欢这个小副官,但架不住这人总妨碍他和将军的恋情进展。
不断地用他世俗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和将军,还间歇地加以阻拦,将军就是信了他的鬼话,不然上辈子他就能抱得将军归了。
“没事。”郁枭摆摆手。
楚珞珈心里对自己少奶奶的位子是胜券在握的,郁家男人不少,可这家里的琐事都得郁香兰点头。他对阿姐会喜欢他这件事情相当地有自信,可惜结果不太乐观。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楚楚可怜地依偎在郁枭怀里,是生生浇灭了郁香兰给富婆当姐的梦想。
她眼睁睁看着郁枭抱着他走向了常年闲置的房间,忍不住惊叫道:“那是你房间!你该不会让他睡你屋里吧?”
“他行动不便,我晚上得看着点他。”
郁枭在郁宅的房间常年空着,但下人每日都会过来打扫,屋内的陈设都比较有年代感,床铺也没有他小公寓里的那张软。
“你想吃什么,就叫下人去给你拿,我要是回来的晚,你就自己先睡,不用等我。”
郁枭给他安置在床上,用棉被给他盖了个严实。
楚珞珈从掖好的被子里探出头来点着,“你去吧,我乖乖给你暖床。”
“你从来学来的这些破词儿?”郁枭哭笑不得地骂他,走前又低头和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啵儿。
*
厅堂里的气压很低,尤其是目睹了现场惨状的郁三,车婵娟已经被车老爷子接走了,可她压抑的啜泣声似乎还围绕在郁三耳边。
“你不冷啊?”郁恩瞧见他敞着怀儿就进来了,不知道地还以为这是显摆身材来了。
“冷。”郁枭接过他扔过来的军大衣,怀里少了个热源,经郁恩这一提醒还真有点凉。
“人都到齐了,我就直接表态了。”郁三的声音闷闷地隔着手掌传过来,“大哥,我不想忍了,我们动手吧。那姓黎的简直丧失人性,为了钱和图纸炸了一整条街,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那些百姓招谁惹谁了?缴着税给他黎凭山养着兵,到头来就这样却这样被当成牺牲品?这公平吗?我们披着这身皮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开战的话,胜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五。”郁恩沉声道,“而且今天这件事情对我们非常不利,群英短时间内不可能复原,难说其他帮派的立场不会因此而动摇。”
“所以在驱逐舰造出来之前,我就要一直忍着是吗!”
郁三哆嗦着爆发了,起身时撞到了身后的椅子,红木椅背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在沉寂地厅堂内却无比地洪亮。
他是个暴脾气,素来看不惯他大哥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作风,换作他当家的话,恨不能在身上别一圈雷管,冲到黎凭山面前和他同归于尽。
“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过得很轻松吗!”郁恩的怒气也被他这一摔给激发了出来。
可他看到弟弟们面上惊讶,也随即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得太过厉害。
这些年来,他时时刻刻告诫着自己,他是大哥,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的主心骨,他不可以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