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孝好丞相(3)
作者:燕喜
时间:2018-03-02 13: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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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正午果真听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下流的粗话和骂声。
丞相待大部分脚步走远,便指挥小厮甲捂着小厮乙的脸,往外大喊:“怎么流这么多血?!死人了死人了!!快来人!!”
外间传来一句不耐烦的骂声,守门的山匪用钥匙打开铜锁,走近一步,“不识相的狗东西!哪个死了?”
丞相躲在门后,就在他探进头的一瞬间握着石头干净利落一砸,那人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干草堆上,两名小厮急匆匆拿着丞相先前藏好的私印遁出了门。
不料脚步刚迈便又生变数!
仅离他们几丈远处,还有一个坐着打瞌睡的山匪。山匪被他们惊醒,气势汹汹提着长刀冲过来要当头往下砍,两个小厮腿一软,鼻涕眼泪齐出,险些成刀下亡魂。
丞相在他们身后咬牙切齿:“你们两个还不快跑?!”手里提起先前那山匪的长刀挑过去,腰间被山匪的刀锋擦过,划出一条血肉淋漓的口子,手中却丝毫不慢,将将刮开山匪的喉管,白色里衣被喷溅的鲜血污得到处都是。
两个小厮吓得屁滚尿流,只记得他的嘱托,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丞相握着手中长刀,踢了一脚那地上捂着脖子挣扎的山匪,没有再往颈上补一刀,叫他头首分离。
他已有一日一夜未进食,腰间不断涌出湿热的粘腻液体,剧痛教他走路的姿势都奇怪得很。
丞相大口喘着气,一点一点缩回那昏暗监牢的角落闭眼休憩,他此刻心中是一片安然的平静,好似从前等了许久的一天终于走到他眼前,他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死法,但好像和他考虑过的死法也较不出什么特别的高下。
他的赎信会送往谢府。
谢丞相作为家中独子,谢夫人早逝,谢老爷又于卫光三十一年去了,丞相和自己的两个小厮一走,偌大的谢府没多久便要处处生出荒凉的枯草,青石漫出黄绿的苔藓了。
那便是一座死府。
无论送多少赎信也不会有回音的死处。
他朝中为官多年,自知若向同僚求助,周温为保身份不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萧山。他走进这里,便半只脚进了自己的棺材。
丞相半靠在墙上。
他倦怠地笑起来,居然是想起了从前在皇帝面前立下的誓,干裂的嘴唇微微翘了翘,轻声道:“殿下……”
“锦官……愿为殿下死。”
穿堂风卷进来,他意识渐渐模糊不清,眼前是一片暗黄的阴影,隐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丞相微微一怔,茅屋的小门被来人砰地一下推开,砸进他嗡嗡作响的耳廓内,他有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那个背光的高大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总觉得该是回光返照。
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味道,说话却慌乱又带着哽咽。
丞相温和地笑起来,伸手去捏皇帝的鼻子,捏了两下又没力气了,只能虚弱地靠在怀里任人动作。
皇帝将他一把抱起来往外冲,丞相靠在他怀里,只听见他道:“太医呢?!来人!!”
别的话就再也听不清楚了,他昏昏沉沉睡过去,耳边都是扰人的嗡嗡声,叫他怎么也睡不踏实,但却实在觉得疲累,眼皮重如千斤,怎么也睁不开。
便不知睡了多久,被颈间一滴冰冷的液体冻醒了。
他喉中发干,还想再睡一会儿,却被一旁的人小心翼翼搂进了怀里,问:“怎么样?还疼吗?”
丞相诚实点头:“疼。”
皇帝摸摸他的头,手不敢环着丞相的腰,怕压了伤口,就这样抱了许久才从喉间松出一口气。
丞相问:“你来找我,朝政怎么办?”
皇帝因为这句问话,终于从慌乱之中后知后觉地找到几分愤怒,“朝政?!”
“你还敢说朝政?!”
“都去商行问了商队为什么不跟商队一起走?!赶路也是!走这么快做什么?!上赶着送死?!”
丞相抬头看他:“你是跟着商队一起来的?”
皇帝气得咬牙切齿:“钦差大臣南下监粮赈灾,谁教你一个人偷偷跑了的?!就为了让我放过老三,拿这种事情来威胁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丞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认真躺着听皇帝发牢骚。
“那群小倌也是,我瞎说什么你都信?”皇帝也是憋久了,心里苦处倒出来能填满了南明湖,“夜里也是,用完我就跑,更深夜重的一定要回府里睡,宫里床是小得让你睡不舒服了是吧?!”
这里就是无理取闹了。
丞相认真解释:“我们还得上朝,朝服都在府里,再说宫里人多口杂,一国之君风言风语还是少些好。”
皇帝皱着眉头捏他耳朵:“朝服叫府里人送来,我备了一车的话本子就打算夜里抱着你念,哄你睡觉,你还管别人怎么说?”
丞相愣了愣,片刻才接上话:“你不是说过,朝中官员,还是少看些话本子的好。”
皇帝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丞相缓缓啊了一声,“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说:“我受伤以后,朝廷是不是要再遣人往虞城走?定人选了吗?”
皇帝沉默了一瞬。
半晌后,他轻声道:“不用了,虞城反了。”
虞城反叛军这一次来势汹汹,拼凑起来的兵士都在饥荒里见了人间地狱,如狼似虎地要往虞城周围扩张,由于动作太快,虞城的太守也跑了,这一次反叛几乎连半点风声都没传到朝廷耳朵里,直到他们吞了周边两个小城镇才慌忙集结了军队镇压。
丞相闭了闭眼。
他道:“也是时候该反了,你要去临阵监军?还是亲征?”
那人俯下身来,温热的躯体贴着他:“我陪着你。”
夜里寒凉,营帐中升起篝火,丞相被换了药,突然又想起些什么,问皇帝:“晋王如今住在宫中?”
皇帝脸色一黑,“住宫里,怎么,怕我害他?你夜里最好离我远点睡。”
他一会儿去军医那里拿了下一贴药,回来时丞相果然不在帐里了,一问才知道那人十分听话,跑到离篝火最远的营帐睡觉去了,皇帝心气郁结。
觉得自己不结巴以后嘴真是越来越讨嫌,又跑过去把人抱回来,一看伤口也裂开了,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丞相却睡得十分舒坦。
一梦便梦到先帝殡天那一夜,他躺在床上睡熟了,深夜里太子推开他的门,外面下着磅礴大雨,他身上还带着水汽,俯下身去埋头在自己颈间,他感觉一片湿漉漉,却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水。
当年的太子说:“锦官....”
“我是......皇帝了。”
谢锦官半梦半醒间抱住他的肩,说:“臣下恭喜太子荣登大宝。”手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那人发着颤的脊背,他轻轻地拥住太子的腰,一时空气静谧,两人都好似听不到狠狠打在窗上的雨声。
便留在这一刻吧。
谢锦官轻轻牵起一点点唇角,闭着眼睛想。
锦官愿为太子死。
后几日按计便要赶回京去,丞相拖着伤体上马,皇帝道不急,找了处村镇陪丞相养伤,白日里出去捉鸡逗鸟,夜里回来炖了给丞相补身子。
他随行亲兵不多,三十五六个,大部分是宫中的亲卫,一声令下便跟着走了,如今跟着主子四处晃荡,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但丞相晓得虞城若要开战,皇城里不能少了主心骨,夜里躺在皇帝怀里忍不住叹气,道:“虞城怕是没法儿再拖,我们若能早些赶回宫里,便能早些应对局势变化。”
他也看出皇帝这些日慢慢悠悠,显然是在拖时间,但他到底不清楚其中缘由,拖的又是什么,只被磨得心浮气躁,夜里瞧见那张贴近的脸都想一巴掌呼过去。
冷静下来,又闭眼默念忠君爱臣一百遍,强行安抚日益暴躁的内心。
他也不是没有私念。
远离朝堂,闲云野鹤。
丞相晓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好,好得凭空教人生出过一日少一日的梦魇,可世间物物相衡,他和皇帝不过也是沧海一粟,和那上千万条血淋淋的人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要皇帝回去,不过是让自己心安。
皇帝沉默了片刻,凑过来亲他鼻尖,又看他因为虚弱而惨白的脸,叹了口气:“我只是太想你了,想同你多呆一刻。”
他眼底晃动着烛火,丞相在那一点微光里瞧见自己的脸,一瞬间鼻上涌起一股苦楚的酸意。
丞相道:“我自当也是要同皇上回去的,黎民苍生在肩,臣当死生不顾,辅佐皇上左右。”
皇帝抿唇笑了一下。
皇帝说:“我知道了,明日正午待亲卫收整妥当,我们便回去。”
他的声音在昏黄的房里渐渐沉下去,怀里搂着丞相的手却不自觉用力,头埋在他的颈肩,像要把这一整个人都融进自己的骨血。
他怀里的人困意来得快,躺在暖和的怀里半梦半醒,只朦胧间感觉唇上贴上一个温软的物事,慢慢腾腾辗辗转转地亲,透着一股子缠绵的味道。
丞相被扰得缩了缩头,更深地钻进被子里。他迷迷登登地入了深眠,意识完全模糊前只觉得被搂进一个温热怀中,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次日清晨醒过来,身边的床位空荡荡的,丞相爬起身,只见门口探进来近卫甲的脑袋。
他笑起来,问道:“小甲,你主子在哪儿呢?”
近卫甲端着粥送进来:”主子已经往皇城去了,见公子还在休息,便让我们午后再出发。“
丞相愣了片刻:”他出发多久了?“
近卫甲:”主子已走三个时辰了。“
丞相点了点头,他拿起勺子,问:“他走时留下什么话没有?”
近卫甲道:“主子没说什么,让我们一路小心,不必太赶。”
丞相仔细听着,颔首笑说了声好。
三日后他们到一处山庄,主人不在,只有一个老仆开门将人迎进来,丞相轻扫一眼领头的近卫甲,去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这几日赶路停停歇歇,似乎在故意拖着时辰,否则按来时算,这会儿应该已到了京城,丞相心里起了一分疑窦,夜半醒醒睡睡,披衣去院子里透气。
夜幕下陡然出现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棱飞进近卫住的小楼,丞相面色一变,跟着追过去,正瞧见近卫甲手里一张软笺映出火光,大大一个“拖”字笔锋锐利,是皇帝的笔迹。
丞相愣了愣,随即醒过神来,手边狠狠抽出近卫甲放在一侧的佩剑,但掌心发抖,月光照在剑刃上泛出寒光,他盯着那抹银白张了张口,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缓慢道:“皇上不想让我回京。”
近卫甲脖子上横着剑,低声说:“是。”
丞相咬着牙说:“因为晋王,他不信我,要防着我,是不是?”
近卫甲默不吭声。
丞相苦笑了一声,移开手里的剑,丢去了墙角,转身出去时,扶着门的背影顿了顿。
他轻声说:“你让他……不用担心,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丞相这么说,就果真没有再出去。
他早晨合衣去庭前浇花,夜里早早就睡下,只是常常睡不安稳,还要在院子里走走透气,亭里一坐便到天亮,下巴很快瘦得没有余肉。
近卫甲自那次后便开始给他带信,两日一封,很快便是厚厚一叠,丞相一看就知是皇帝的手书,但一次都没有拆开看过。
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
召他复职的旨意迟迟未来,丞相便在山庄住了一月,听到前朝老臣张顺被升了丞相的事,居然也并不觉得讶异。
他自己已经不能再坐那个位置了,但总要有人坐在那里,替皇帝挡风避雨的。
丞相心知肚明,只是听说丞相张顺将前丞相谢锦官家财盘算一清并入国库时,心里还是颤了颤。
他到底存着不该有的侥幸。
三月后,中秋两日前。
近卫甲从京城回来,除了常有的信以外,还给他带了一盒月饼,是京里的老字号桂露坊做的,就在从前老太傅府的街口。
丞相接过月饼,忽听近卫甲道:“公子,主子叫我带给您一句话,请您务必拆看这次的信。”
丞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还......说什么没有?”
近卫甲说:“没有了,主子说该说的都在信里,请公子自己看吧。”
丞相抿了抿唇,道:“好。”
他回了房。
窗外乌云密布,大雨将至,屋内也昏暗得很。丞相在桌边坐下,打开了那个点心盒子,只是发呆,他的脑海里纷纷杂杂,这些天都理不出头绪来,只是这样放空自己脑海的片刻着实教人觉得安平无虞,不想出来。
冰凉的雨水溅在窗棂上,冻得他一抖,这才回过神来,他咳嗽了一声,把手里的信打开,入眼便是“吾妻锦官”。
丞相一愣。
他站起身去把几个透雨的窗关上,用火折子点了油灯,慢慢在摇曳的光下展开那沓折好的信。
“吾妻锦官,莫生气,莫生气,莫生气。”
那人的手书便如以往折子上的批注,笔力劲挺,还画了一个跪着的小人,头上插着块牌子,上书“自知天理难容”。
丞相眼圈一红,翻了一页。
“先前瞒你,并非我本意,实是京内局势大变,为夫不放心你回京复职,恐令乱党狗急跳墙,变上加变,更恐不能照看好你,教你在大乱中出了闪失,我知你若了然内情,不会听话置身事外,实属无奈才出那下下下下策,忘吾妻莫怪。”
“前日为夫去了旧太傅府,宋太傅离世四年有余,院内杂草丛生,听闻家人已搬出京师,回了凉州故里,实在感慨。后院银杏树衣上还能瞧见为夫当年用匕首划的刻痕,是你少年时非要同我比高,一次次记下来的,如今还在,待你回京,我们便再回去瞧瞧当年同窗时光。”
“你不在京中这些日子,为夫有时恍惚起来,觉得还在从前你大病时候,轿撵从长明街过去时总想买包点心给你翻墙送去,岳父当年门前寄养的两只大狗,每每见我便狂吠,大约也是灵窍通明,晓得家中少爷有一日要被我撬走,咬着衣边便不肯放,若不是出身皇家,为夫必然是做上门女婿的份儿了。”
“千言万语,只想抱你在怀说上三日三夜,如今京中局势已定,丞相府和官位都还替你保管着,明月佳节团圆,忘爱妻速归。”
“念你,想你,爱你。”
落款是红印泥盖的玉玺。
去往京城的官道上马蹄声声,接连两日里下的雨水洇湿路边浅草乱花,在飘扬的衣袂中溅起,然而细听之下便能分辨出不远处还有一个马队正在快速接近的踩水声。
丞相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问道:“周从!京城还有多远?”
近卫甲道:“六十里!马也连跑了一日一夜,怕是撑不到回京了!”
丞相用力抓着手里缰绳,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昨夜他们上了官道,身后便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人马,不知困倦疲累地日夜追赶着他们,途中还遇了一次埋伏,若非近卫乙眼尖,他们一行人都要栽在那绊马索处,加上身后追兵不断,能撑到今晨,他已觉得是万幸了。
丞相矮着身,摸了摸身下飞驰骏马的鬃毛,他道:“周从,他们要的人只有我。”
近卫甲吼道:“主子说了,我们当把公子平安无虞地带回他面前,我弟兄十三人,总是拼了命,也要将公子送进城去!”
丞相喝道:“周从!”
他怒道:“便是你们兄弟再多加二十人,也未必能带着我回京!那群人明显计划周密,若你们不走,也是白白丢了性命,不如由我拖延时间,你们回京寻了主子再另想办法救我!”
近卫甲眼睛血红,他已一日一夜未睡,此时也快到穷弩之末,只是还在凭着一根绷紧的弦硬撑着,此时境地他心知肚明。
丞相喝道:“想想你的几个弟兄!”他狠狠一勒缰绳,身下骏马长嘶一声,高抬起前蹄,惊得山道两旁鸟扑簌簌飞起,他道:“我等你们回来救我。”
近卫甲回头看了他一眼,红着眼圈一咬牙,大吼道:“我们走!”马蹄飞踏在林地上,很快便消失了踪影,丞相坐在马上,静静等了片刻,不多时另一只马队便从小道里追出,出现在他眼前。
不一会儿,两百余人的马队便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丞相坐在马上一愣。
他对着那马队的领头人道:“我认得你。”
“你是当年晋王的……那个小厮。”
岁月便好似在不经意间后退,退到那个早春,那个街上灯火微明的清晨,当年的三皇子还未从马车帘子里掀开自己一张青青肿肿的脸,他盯着那马车前面的小厮,茫然地想文仲去了哪里。
领头人笑了,他道:“当年不过一面之缘,难为谢相还记得。”
丞相道:“所以,此次便是晋王的手笔了?”
领头人道:“只是请谢相去叙旧,这边请吧。”
被人在眼上蒙住了黑布,系上手脚丢进马车里,由于车辙时不时碾上小石块,谢锦官的背频频撞在车壁上,已有些瘀疼了。但他心里倒是冷静得很,因为从前种种都叫他忽然寻到了解答。
祭天时千里来诉苦的晋王,京中种种动乱的来因,还有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马车在行了许久后停下。
谢锦官一日一夜未睡,困倦得很,居然也半梦半醒的小寐了一刻,被人从马车里拖出来,踉踉跄跄上了十余级台阶,过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听见院中有活水的声音,又跨了道门槛,被人扶在椅子里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