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这个酒囊饭袋哪懂什么行军打仗,靠着朝中赵家那一套媚上欺下的本事居然也能混成驻边大将,自打他调过来后,朝中拨来的军资就一次都没有按时足量发下来的。
可怜军中士兵苦熬一个又一个冬天,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
与这些性命比起来,她的脸面算什么?
月移星落,帐外的影子逐渐散了,竟是丢下戚芷一人独坐至天明。
“看来短时间要不到了,你去青川城等着,我到处转转。”戚芷对副官说,起身伸了伸腰,掀开帘帐。
一股霜风扑面而来,眼见又要下雪了。
戚芷叫住副官,从怀里拿出一张契票:“父亲在时京中还剩下些田产,去城里找个当铺当了,给营中士兵换几条棉花被盖。”
那副官喊道:“将军!”
戚芷一把塞进她手里:“田产铺面都是死物,活生生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快去!”
不由分说将副官撵了出去。
正是早起操练的时辰,营内却懒散极了,排练的阵型也处处都是破绽,更不必说武艺了。
仔细一瞧,这些士兵哪是懒散,分明是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冻得连生锈的枪矛都握不住。
戚芷一路走一路心里直打鼓。
这样的军队,羌人不攻则已,一攻就会溃不成军,届时青川城就要遭殃。
赵阳不知躲哪去了,正好由着她在营中晃荡,她心中想着容衍信中的嘱托,便细心留意周围,冷不丁听到一阵嘹亮的号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约有百人的小阵正变换阵型,士兵们个个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戚芷盯着他们瞧了一会儿,逐渐咂摸出点滋味来。
这阵人数虽不多,却是根据荒漠和草原特有的地形设计的,其势诡谲变幻,以戚芷的眼力寻不出半分破绽……若能把握好时机,以一敌百都有可能。
足可见设计此阵之人对作战术的精通。
“嘿,怎么来了个女人!”中场休整的哨子吹起,林为猛一抬头就瞅见了不知不觉已走近了的戚芷,眼珠子都快惊到地上了。
第二眼再看时,见这女子高发束腰,一身劲装,气质凌厉,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讪讪闭了嘴。
倒是戚芷接了他的话茬,问他们是哪一旗的,旗长是何人。
林为耷拉着眉眼道:“垃圾旗,入不得将军的眼。”
戚芷一怔,这才发觉这些人眉目深邃,五官开阔,多有羌人特征,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自先帝撕毁两族盟约后,昭人与羌人便冲突不断,仇恨与日俱增,这些混族待在昭国人的军营里,日子能有多好过?
思及此,她脸上的凌厉褪去几分,露出赞赏的神情来。
“我观你们个个昂首挺胸,士气飞扬,比我军中最勇猛的士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必自轻。改日我带几个手下来观摩请教一番,不知你们旗长可介意?”
说起宁长风林为更臊眉耷眼了,眼睛盯着脚尖不说话。
林子荣收了枪,对戚芷行了个下属礼,道:“恐怕要令戚将军您失望了,我们旗长昨日被罚去刑室面壁三日,今日才是第一日。”
听闻此话,戚芷只得遗憾离开。
无战事时,军中只食两餐。戚芷满大营转悠了一圈儿,正要回去折腾折腾赵阳身边的副官,刚一掀帘,就听到西北角传来一阵哗声,接着主将营的随从一队一队地往那边赶,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戚芷脚跟一转,左右看热闹不嫌事大,跟了上去。
远远地就听一人在大喊大叫,离得近了便发现卫兵押着一人,那人灰头土脸,浑身臭气熏天,往下滴滴答答淌着菜叶汤水,正大声喊冤。
主将不在,卫兵便禀了江成,彼时冷眼瞧着从刘都头身上搜出来的羌人银币,面上怒气尽显。
“说,银币哪儿来的?”
刘都头哪说得清,昨夜他受鞭伤所累,半昏半醒间不知怎么就掉进了灰坑里,他生恐旁人诬他越狱,挣扎许久才爬上来,怎知就被拿住了……
“银币,银币——”他结结巴巴,眼神闪躲,一看就有鬼。
江成蓦地怒了,扬手甩了他一巴掌,竟是气得手在发抖。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虽不大,却叫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他身上穿的棉衣是新的。”
众人顺着宁长风的话去瞧,果真看见刘都头身上棉衣不知怎么破了个洞,漏出雪白的、蓬松柔软的棉花来。
“娘的,不是说没有棉衣吗,凭什么他就有!”人群中的林为突然喊道,扯开自己的旧棉袄,露出里面发黑湿润的稻草。
只这一句话,便如一时激起千层浪。
三十二营的人纷纷扯开棉衣,接着是其他营,他们纷纷抓起那塞成一团的稻草扔到地上,刘都头身上的那抹雪白柔软刺红了他们的眼,多年来的委屈在此时终于有了宣泄口。
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隐隐后退,却被身边的同伴揪住衣领一扯,落下满天纷纷扬扬的棉花。
“住手!住手!”赵阳的亲兵营无力呵斥,却挡不住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们的熊熊怒火。
林为带着三十二营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很快就将那些穿棉花衣的人堵住,一根绳儿穿到了江成面前。
“喏,这跑了一个。”戚芷轻松将一人掼在地上:“不必谢。”
若说方才江成还只是怒火冲天,此刻便尽数成了赧然:“营中逢此等不光明的事——让戚将军见笑了。”
戚芷拍拍手上的灰,道:“营中偷盗军资乃是大罪,我观这许多人断不是第一次作案了,须得彻查。”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又传来一道人声:“许是团伙作案,若只是偷来自己穿是一回事,若是偷运物资通敌卖国,那又是另一回事。”
三言两语说得在场人均是悚然一惊,连戚芷都心头跳了跳,她只当是赵系一派中饱私囊惯了,断断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也不敢想。
“押下去。传我的令,所有人待在自己的营帐,无事不得出帐,此事必须彻查到底!”
因为一个小小的都头,陇西营立刻变得风声鹤唳,营帐外只有江成的亲兵匆匆走过的身影,伴随着黑沉沉的天气,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晌午后,接到消息的赵阳才急忙赶回。
一进营就将副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转脸瞧见戚芷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帐中,一口一个赵将军秉公守法,定会将此事彻查清楚。
赵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帐查了三日,戚芷就寸步不离地跟了他三日,直到牢中传来消息,有人招了。
招供的人是赵阳身边颇为亲近的一个校令,顺着他牵出一长串名单来,上至指挥同知,下至无名小卒,约有二三百人之众,竟将军中每年下发物资挪用买卖,搬运一空。
只是再往下查,就什么都挖不到了。
江成连夜去信盛京,问告病在家的老太傅该怎么办,回信只有四个字。
“见好就收。”
于是江成鸣金收兵,与戚芷一道盯着赵阳将陈情的折子写了,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案前。
*
“如今新帝态度暧昧不明,又极为宠信赵家,我们没有查出赵阳通敌的确切证据,折子一递上去怕就被压下来,瞎忙活一场。”
出了营门,江成找了个机会与宁长风碰头,面上仍是忧心忡忡。
他自小长在盛京,又是太傅之子,自然知道这些年朝中派系林立,结党营私之事数不胜数,仅凭这点东西,还真不一定能扳倒赵家。
宁长风却不这么想。
“我看新帝也不是什么好角色,现下将他和赵阳的亲信拔了个七七八八,往后他再想支棱就得掂量掂量,事情不宜操之过急。”
江成面露愧色:“我年纪虽比你大些,定力却比不上你。厚之说得没错,你天生就该是将才。”
宁长风不语,心道我活了两辈子,若说年纪大你还真比不过我。
他们正低声说话,就见前头的马停下了,戚芷勒了一下马缰,从马上下来,远远地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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