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
缠绕日光挥开淡金色。
殷臻环着双膝,缓缓抬起头——
3.
宗行雍只出去了半炷香,他马不停蹄处理虞氏留下的烂摊子,给大金寺闭寺一天找由头,和皇帝派来慰问他刺杀的老太监虚与委蛇,把殷臻从这场事故中不留痕迹地抹去。
他多有桎梏,碍于氏族情面无法下手太狠,要折中,要顾全情面。
摄政王烦得要死。
一进门倒是收敛了浑身戾气。
殷臻直勾勾盯着他看,眼珠漆黑一片,乌沉沉,又亮极。似乎要说什么,又紧紧抿住唇。他冷静了半天的大脑又像一锅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在脑子里沸腾。
宗行雍等着他狮子大开口,看他想要什么。
等了好久,对方慢吞吞,又带一点沙哑地——
“衣物。”
说话一个字一个字不顺畅地往外扔。
伸出来的胳膊上有暧昧红痕。
宗行雍眉梢挑了那么一挑,转头出门给他拿了衣物。
拿完一步步往回走,弯腰,递给他。
距离霎时靠得近了。
他身上有厚重檀香,这里香火气息最重的地方是归胥大师的一言堂。他与当朝摄政王交好,二人常对弈。
去一言堂者众多,一为解惑,二为还愿。
天下人皆知宗行雍不信神佛,竟也有困惑要解。
这念头只在殷臻脑中晃过了一圈。
他很快摈弃各种乱七八糟的心思,伸手去取衣物。然而宗行雍比想象中敏锐,手往左边一捎,避开了。
“在想什么?”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随口一问。眉梢藏着锋芒,身上料峭寒意未褪,有极淡血腥味。
沉而凉,温和的嗓音。
殷臻拧了下眉。
他不大愿意开口,因为说话时嗓子不舒服。
此刻宗行雍和平日在朝堂不同,攻击性不强,给他释放的信号还算友好。他纠结了一会儿,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被子里,觉得冷,执着地,闷声闷气地,只盯着宗行雍手里衣物:“给、我。”
他很少和宫女太监之外的人开口,说话短还好,一长就容易暴露缺陷。
一个字一个字泠泠清清地往外冒。
本王很可怕?
摄政王心想,怕成这样,都结巴了。
他把东西给了殷臻,却没有回避的意思。
人还立在榻边,要笑不笑模样。
殷臻又拧了眉,有点慢,但是吐字清楚地:“出、去。”
他十分警惕,唯恐跟本王扯上点关系。
宗行雍稍顿了顿,忽然就不爽了。
摄政王从小长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忽视。他心中火苗浇熄了一半,人也清醒了,何必将一个来历不明敌我不知的人留在身边,给自己埋下隐患。这么一想他慢条斯理缠了左手腕佛珠,这才倒回来从头至尾扫了殷臻一眼,问:“想要什么?”
“荣华富贵?还是权势地位?”他耐了心问。
4.
想要什么?
殷臻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手中握了上好的绸缎,料子极好。袖口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许是熏了香,香料的味道很好闻,是辛辣而温暖的缠绵气息。
这味道将他从里到外浸透了。
宗行雍见他不说话朝后一靠,戏言道:“或者……”
“你要跟本王回府?”
寂静。
禅房中有漂浮的尘埃,经由阳光一照温吞地沉下。
殷臻并不对权和钱感兴趣,他从始至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而宗行雍传达给他的东西,让他倏忽想起多年前那个燥热午后,有人对他说——“世间最令人低估的东西是美貌”。
他垂眼,浓长眼睫打下一片苍青色暗影。
“跟你——”
殷臻扬起头,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回去。”
薛照离那张脸并不柔和,反有世人常说的艳俗之美。笑一笑,眉梢堆叠的冰雪尽数融化。
宗行雍神色顿时变得难以捉摸。
他眯了眯眼。
殷臻静静回望他,想了想,觉得不妥,这样的程度万一宗行雍不带他回去。他很想做点什么,又苦于没有经验和现成的学习范本,他搜肠刮肚地想,想到平日宫妃对晋帝的讨好——“妾爱慕您”,然后说着说着水蛇般缠上去,接着唇舌交缠,水声作响。
“……”
他费尽心思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说得慢,嗓子涩,偏生说话时很认真,一点不羞怯:“我爱——”
哽住。
摄政王似笑非笑地看他。
殷臻卡了下壳。
后头两个字死也说不出,面露难色。
他放弃了,斩钉截铁:“跟你。”
5.
跟你。
两个字落地。
“叮当——”
檐外挂了铃铛,清脆啷当地撞击。
摄政王五脏六腑被奇异地挤作一块。
他往前跨了一步,骤然逼近地气息将殷臻吓了一跳。
“既然你这么说了……”宗行雍笑,“那本王不把你带走,实在是可惜。”
6.
殷臻到摄政王府先给宗行雍送了半个月茶。
摄政王喝吐了,让素溪给他换件事干。
素溪一时没摸准他意思,府中张罗着要过年,她想着忙一阵再说。温声细语地叫殷臻休息,在府中逛一逛。
但宗行雍没带人回府过,他进了府就是主子,主仆主仆,无人敢跟他搭话。
朝中大小事务都要送至摄政王案头,等他过目,临近年关,宗行雍忙得抽不开身,只得将其他事放一放。
殷臻一个人孤孤单单,这倒也没什么,他一直一个人。
但很偶尔望着书房,走一下神。
7.
深秋,枯石裸露。
池塘中有一只乌龟。
殷臻无事可做,天天坐在拱桥边瞧那只乌龟,从天边翻起鱼肚白一直瞧到夜幕初歇。他就坐在残荷边,盯着那乌龟出神,时不时小心翼翼用手戳一戳。那乌龟懒洋洋觑他,一开始还意思意思挪,后来懒得动了,跟他相安无事。
一人一龟,一呆就是大半个下午。
他对这只乌龟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摄政王,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摄政王第一天没在书房瞧见人,忍住了没问,第二日没瞧见,搁笔的动静都重了些。
老管家眉头一动。
第三日,朝中重臣来议事,各个屏息凝神。
一帮蠢货。
宗行雍脸色称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他手抵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揉,气压低沉。
在场各位摸爬滚打到现在都是人精,见他心情恶劣两腿已然开始打颤,待又不想待偏生走又走不得,只能苦笑。
气氛就是这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王爷。”有人在书房外叩门,是道温婉的女声。
书房重地,就算是天塌了也不会有人敢打断宗行雍,偏偏宗行雍不生气,看起来心情愉悦极了,手指在桌沿一敲,叫:“进。”
朝臣心中微讶,都朝门外看。
他们都瞧见一个嬷嬷,双手捧着硕大的浅底瓷盆——那是上好的、进贡来的釉瓷,外观偏青。用来装什么不好,却盛了清水,用来装了一只龟。
她身后跟了另一个人,青年模样,年岁不大。身上素衣纹饰银纹,青鸟衔枝振翅,跃然欲飞。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细。
——摄政王妃规制。
有人认出来了,心中骇然,眼皮颤抖。
素溪将那只乌龟用网儿兜了捞起来,养在瓷盆中,送来了书房。
宗行雍视线掠过她,准确地落在跟过来的殷臻身上。
目光还聚精会神地盯着龟,一眼都没看他。
摄政王心中叹气,无奈又好笑。
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竟会沦落到和池塘中一只乌龟争宠。
宗行雍一挥手,叫书房里人都散了。没心眼的迫不及待溜了,有心人回头,又看了一眼,想回去探听是哪家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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