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狗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滚滚地咆哮。施怀愁道:“我从小就招狗讨厌。”
众人围在一起,掰开狗嘴,强灌下去一点儿热汤,又灌了一点米糊。那狗稍精神些,突然挣脱,一头撞向里屋。施怀脚尖一点,赶在前面捉住狗。张鬼方说:“小狗认主就是这样,一根筋,主人不在,它也不要活了。”
子车谒坐在伙房里,伸着两条腿,靠在灶边烤火。闻言远远地说道:“拿来给我看一看。”
东风立马警觉起来,说:“不给。”
施怀捉着狗,一脸为难。子车谒懒洋洋道:“我又不会下毒手,像你送我的鹦鹉,我就养得很好。这次出门,还特地托人养着。”
不想他俩吵架,施怀劝道:“师哥,这只狗不听话,要咬人的。”
他一边说话,那狗还扭头摆尾,要去啃施怀的手背。子车谒道:“小狗嘛,我不怕咬。”垂落一只手,敲了敲地面。
东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小狗猛地一挣,跑到子车谒脚边坐定。子车谒笑道:“真乖。”把小狗抱到膝盖上。东风说:“咬死你。”
子车谒道:“你咬人么?”把一根指头伸进小狗嘴里,又惊又笑,说道:“哎呀,你没有牙,是一只老狗了。”
这狗本身长不大,东风压根没想过,它竟然是一只老狗!只听子车谒玩味道:“真是可怜。这一家的小少爷,年纪有你大么?老得腿都歪了,小少爷也不要你了,还这么忠心耿耿。”
东风道:“不要讲了,别人也是逃难,没办法的事。”
子车谒自顾自说下去:“胆子小,身体弱,孤零零守在家里。守得又饿又渴,主人也不回来,慢慢就死掉了。”
东风听不得这种话,真恨不得缝住子车谒的嘴!怒道:“不许讲了。”
子车谒说:“好罢。”把狗放下来,轻轻推到旁边。
也不知道狗是爱他,还是年纪大怕冷,在火边蜷作一团,还是靠着子车谒。子车谒笑道:“我和施怀不一样,天生招猫狗喜欢,不能怪我罢。”
东风不想接他的茬,学他的样子,在地上点了点,又“嘬嘬嘬”叫了几声,那狗就是不肯过来。
东风冷笑道:“好,不管你了。”抬手一弹,把油灯打灭。堂屋陷入黑暗之中,唯独邻间的柴火还亮黄光。众人面面相觑,东风说:“愣什么,明天早上要赶路,早歇吧。”
大家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张鬼方也不和他们客气,拖出一张矮榻,和东风抱在上面。施怀有样学样,也拖了床。子车谒说:“你自己睡吧,我再坐一会。”
施怀闷闷地说道:“哦。”打个呵欠,又翻了个身。其实人人知道他睡不着,子车谒自己走不过来,施怀非得醒着不可。
借着灶里一线火光,睡到后半夜。东风身上一凉,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张鬼方轻轻下榻,朝伙房走过去。
子车谒还靠在那里烤火,见是张鬼方,微笑道:“大半夜的,张老爷找我作甚?”
东风跟着竖起一只耳朵。张鬼方嗤道:“谁找你了。”远远绕开,从后门走出去,去了一趟院角茅房。等他一身冷气回来,子车谒又问:“你会不会嫉妒我?”
张鬼方莫名其妙,道:“嫉妒你干嘛。”
子车谒轻轻笑道:“我只消讲一句话,东风就生气、难过、开心,反正都由得我。”
张鬼方不解道:“这有什么难的。”子车谒道:“你也会么?”
张鬼方说:“我干嘛要让他生气,难过?”子车谒不响,张鬼方说:“我再搭理你,他就要生气了。”
东风闭眼躺着,心里想:“算你知趣。”嘴角勾了一勾。只听张鬼方含笑道:“我还晓得,他肯定没睡着。听见这句话,他就高兴了。”
东风赶紧板起脸。听见子车谒说:“这是好事么?我们汉人喜欢城府深的。”张鬼方道:“随便你们汉人。”
屋里静了一霎,张鬼方忽然说:“其实我挺可怜你的。”
东风心想:“子车听别人可怜他,肯定气得要死了。不过张鬼方看不出来。”
果不其然,子车谒只是问:“是么,其实我腿断了,也能做许多事。”
张鬼方道:“不是可怜你这个。”子车谒问道:“那是什么?”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你好像一条毒蛇,对你好的每个人,都被你咬一口。”
子车谒淡淡说:“那你应该可怜别人,可怜封情,可怜东风,不是可怜我。”
张鬼方道:“做蛇是最可怜的。”却不往下说了。东风心想:“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打机锋了?”觉得好生稀奇。等了一会,子车谒不耐烦了,追问:“蛇有什么可怜。”
张鬼方不答,脚步声变近,回到矮榻旁边。东风感觉到他身上温度,往里侧让了让,不过让得不多,也就一两寸距离。
两个人睡一张榻,无论如何是挤的。张鬼方躺上来,小声说:“张老爷要掉下去了。”东风便伸出手臂,把他环住。
屋里极静,每个人呼吸清晰可闻。施怀在装睡,呼气时微微发颤;子车谒不知道在想什么。里屋捡来的小狗,鼾声如雷,好像不关心将来的命运。东风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东西,心里很踏实,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伤怀,隐约明白了张鬼方的话。人之一生,有漫漫的好几十年。子车谒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但回头一看,对他好的人单剩下施怀;被他咬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伤口愈合,和他再也没有关系。年纪轻轻,已经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第二日清晨,东风被大呼小叫地喊醒。默默挣扎半天,出外一看,地上白茫茫积雪,踩下去到脚面厚。天地间一股浩然清气,吹在身上,虽然冷得彻骨,但是很叫人心旷神怡。
虽然官道上有雪,容易打滑,但他们离平原郡不过四十里路了,即便马车走慢一些,今天也一定能到。施怀默默套好马车,把子车谒扶到车上,张鬼方给暗云装上鞍具。
东风烧开一锅水,把剩的干粮一起搅和了,又从包袱底下翻出一罐子蜂蜜,也全倒进来,打算留给狗吃。不管作用几何,好歹让它活久一点。
见施怀眼圈通红,精神也不好,张鬼方于心不忍,今天还是替他赶车。东风骑上暗云,踱到院子外面,关上院门。
小狗听见他们要走,追出来看。然而院门已关,看不见对方面孔,只有门底下一条缝隙,透出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投下淡淡阴影。施怀坐在车门旁边,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只小狗。
子车谒说:“我们走了。”
施怀“嗯”的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坐回榻上。
车轮缓缓转动,小狗更加着急了,尖声厉叫,四爪刨得雪粉纷飞,门板砰砰地摇动。但它站起来还不到膝盖高,哪里撞得出去呢?
子车谒说:“让开。”一手撩开车帘,一手拔出“无无明”,剑光一闪,把院门削开了。小狗跑出来,追着车子一跳一跳。子车谒推开车门,长臂一伸,把小狗提上来,抱在怀里。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施怀不禁看得呆了。子车谒抱着狗说:“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呀。”
小狗对子车谒煞是亲热,伸舌头舔他的脖子。子车谒咯咯直笑,说道:“不许闹了,我们走了。”伸手闩住车门。
东风心里百味杂陈,又觉得惊讶,心底却又隐隐约约觉得,子车谒就是会这么做的。马车慢慢走出一里路,他问:“你当真要养它?”
这几天以来,他们虽然一路同行,东风却不怎么搭理子车谒,更少有主动搭话的时候。子车谒笑道:“你们要去上阵杀敌,我肯定是不用的。养个小狗作伴,有什么关系?”
最后四十里地,沿途只有零星人烟。飞雪暗云嫌马车太慢,自己跑不尽兴,在无人的雪地上跑得远远的,再折返回来,踏得满地蹄印。走到太阳偏西,东边终于现出一座城门,匾额赫然写着“平原郡”。施怀欢呼一声,振奋道:“我们到了!现在进城,今天就能见到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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