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礼没接,阴沉沉地看着他。
顿了会儿,雪沛反应过来,低头,亲手剥了颗橘子,重新递过去。
烤好已经有一会儿了,现在不再烫手,发出淡淡的清香。
萧安礼这才接过。
柔软的橘瓣似乎终于驱散了寒意,陛下身上的冷冽没了,说话也不再阴阳怪气:“外头风大,今日怕是吃不上烤鹿肉了。”
雪沛连忙点头:“没关系,我已经饱了。”
“那正好,”萧安礼语气平静,“你陪朕去个地方。”
“陛下我能……”
“不能。”
-
萧安礼不喜欢冬天。
他幼年体弱,先帝担心这个独子骄纵,腊月里也不许偷懒,要勤学苦练。
只要拿起了刀,就只能穿单衣,就为了磨他的性子。
萧安礼记得当时自己很矮,还不如父皇的弓高,他一直在咳嗽,眼睛被汗水蛰得睁不开,先帝蹲在他身边,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小手,叹了口气。
“继续!”
他真的很累了。
刀剑举不起来,弓箭射歪了,喉咙里满是泛甜的血腥味儿,先帝那会身体已经很差了,出入都得坐软轿,可此时坚持不肯旁人搀扶,冲他怒吼。
“我萧家没有这样的废物!”
稚嫩的脸颊被风吹裂了,吹出了口子,冰雪顺着缝隙滑落,砸在小小的胸膛上,又一点点地溢出满腔的酸软。
他从来不是娇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先帝在的时候,时常会摸一摸他的手,最后缠绵病榻之际,还沙哑着嗓子唤他的名字,说过来。
萧安礼沉默地立在旁边,把手递了过去。
先帝摸着他指腹的茧和伤疤,扯着嘴角,笑了笑。
可萧安礼没有说话。
“呼——呼——”
冬日天黑得早,呼啸的北风把大地卷得白茫茫一片,雪已经停了,夜色变得明净,月亮斜斜地挂在枝头,透过松枝往山上看。
如今的萧安礼不再怕冷,负手而立。
虽说是山脚下,但寒风还是吹得骨头都疼,雪沛的手缩在袖子里,后悔没有把那个暖手炉带上,真奇怪,萧安礼不冷么,大晚上的带自己来这里干嘛,周围荒凉得很,连只黄鼠狼的影都瞧不到。
萧安礼淡淡的:“知道这是哪里吗?”
雪沛摇头:“不知……”
“去看看,”萧安礼继续,“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
雪沛这才上前几步,此处人烟稀少,雪落得厚实,一踩就是个深深的脚印,不远处的禁军沉默地牵着骏马,而山顶则有隐隐狼嚎。
他定睛看去。
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堆。
前面竖了块牌子,歪歪斜斜地刻了几个字,雪沛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样的反应,萧安礼有些意外。
天已经黑透了,他不打算在此地多待,于是冷笑道:“朕给你立了个坟。”
话音落下,雪沛才醒悟过来似的,猛地回头:“啊?”
“上面刻了你的名字,”萧安礼拧着眉头,“没看到?”
看到字了。
正在思考如何蒙混过关。
雪沛呆呆地看着对方,大脑一片空白。
问题是,身为山野林间的小精怪,他从没读过书。
……所以,雪沛不认字啊!
第18章 陛下,你是想亲我的嘴吗……
雪沛没进过学堂。
自有灵智起,他的本能就是去往灵气充沛的地方,提升修为。
说是修炼,其实也不过是打坐通脉。
更何况如今天地间灵气太过稀薄,雪沛不指望自己能有多少法力,他不过是一只小萤火虫罢了,没有什么得道成仙的奢望,就希望能游山玩水,不辜负这烟火人间。
一时间,就玩得那么开心了点。
忽略了读书的问题。
……也没什么机会呀!
他蹲在土堆面前,呆滞地看着上面的木牌,看着有点斑驳了,歪歪斜斜刻着几个大字,雪沛伸手摸了下,有点凉,就赶紧缩回来,扭头看萧安礼:“我的?”
萧安礼冷笑:“你的。”
雪沛干巴巴地笑了下,重新端详那个木牌,按说他虽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大致是可以判断出来的,可这上面的字迹太潦草了,如同小儿涂鸦,怪不得他认不出。
“朕生辰那日,”萧安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办了不少热闹新鲜的玩意,想着有些你该喜欢,便叫人去唤你,想着赐你一壶酒喝。”
雪沛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结果找到了那个叫王大海的侍卫,他告诉朕,你死了。”
雪沛尴尬得想钻进土里。
这的确是一开始他对王大海交代过的,说若是有人找自己,就说他死了,也能少点麻烦事。
萧安礼垂着睫毛,继续道:“朕问他你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一口咬定你已经离世,但说不清楚埋在哪里……”
那天是他的生辰。
萧安礼记得很清楚,殿内仙乐飘飘花团锦簇,他如坠冰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淳朴的汉子,对方跪在地上,一问三不知,只是反复地讲,老家来的雪沛,死去了。
那个歪歪斜斜地撞进他怀里,颈间有着淡淡花香,皮肤很白,有些贪财,但笑起来很好看的小侍卫,没了。
很难得的,萧安礼多喝了几杯。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堵个什么劲儿,就是难受,憋得胸闷烦躁,李福康过来劝自己,说陛下吃醉酒了,早些歇息,他红着眼看王大海,问墓在哪儿?
王大海摇头,说没有。
后来,萧安礼亲自带人去了王家,他不信连个物件都没能留下,最起码,也该立个衣冠冢,否则孤魂野鬼的,黄泉路上走一遭,连点纸钱儿都收不到。
当时萧安礼站在院里,看栽种的那几棵桃花,已经快败了,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几个圆头圆脑的孩子躲在屋后,咬着手指头看他,萧安礼很和颜悦色的,问他们,那个长得很漂亮的雪沛,还会回来吗?
孩子们也摇头,说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报过恩,要回天上啦!
王大海夫妇捧着个老虎枕跪后面,吓得抖如筛糠,萧安礼慢慢地转回身,声音很轻。
“报恩是什么意思?”
雪沛……究竟是给谁报恩?
直到后来,萧安礼没有发怒,也不觉得自己遭受什么愚弄,他只是押着王大海来到山脚下,逼着给雪沛立了个衣冠冢。
那个被用过的老虎枕放进坑底,浅浅的,没多久就被土壤覆盖,萧安礼给对方扔了把匕首,说刻上名字。
“每个字,他都少了一划。”
夜深风大,萧安礼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有些飘忽的感觉:“那个姓王的侍卫,不肯把你的名字完整写出来。”
为了避讳,偷偷摸摸的。
“跟朕玩心眼子,”他立在雪沛旁前,伸手撩起对方的发尾,随意地捻了捻,“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的道么?”
雪沛没敢抬头。
坏了,陛下是真的生气了,都开始揪他头发了。
“朕当然不信你死了,”萧安礼似乎玩上了瘾,“怎么样,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吗?”
墨色发丝缠在食指上,触感有些凉,夜色深重,藏起了萧安礼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漫不经心的动作,很愉悦的模样。
“对不起。”
雪沛老老实实地道歉:“我错了。”
萧安微笑:“错哪儿了?”
错在今天不该去挖冬笋!
但这话雪沛不敢说,他低着头嗫嚅:“我没有死。”
萧安礼“嗯”了一声:“朕看出来了。”
说完后,两人都不讲话了。
雪沛不认字,不知道那木牌上刻了什么,陛下说是少了笔画的自己名字,他就认真看了会儿,倒真看出来个大概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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