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一段白月光(13)
这小蛇似乎听得了公主心声,终于开始慢慢向下游动。室内几人皆松了一口气,公主小心翼翼地靠近,眼见那蛇滑下书架,越过椅背,又爬上书桌,向自己游来。
就在这场追捕要有惊无险地结束的时候,在众人悬着的心都放下来的时候,那翠绿的尾巴尖一扫,正扫上墨绿的笔杆。
严清鹤只觉得心猛得一跳,便感受不到它的跳动。因怕人多惊得蛇不敢下来,随公主来的几个宫女皆在室外。严清鹤不知当时有几人伸出手去,但他真切地听得太监尖利地叫了声“哎呀”。他几乎是本能地去抓,但只感到指尖擦到那光滑的笔身,便眼见着那笔在空中画着弧跌落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声响裂做两半,那残骸还又向前滚了滚。
满室寂静。
宫人们皆惨白了脸色,公主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连同那蛇都僵在桌上。
严清鹤脑海一片空茫,兀立着听重新清晰起来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
皇帝就是在此时来的。他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说话,语气是愉悦中带着嗔怪:“你怎么——”
他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皇帝全然不管。他静静地立着,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地上的东西。那描金的字正对着光,不知死活地提醒他。
公主悄悄向书桌伸出手去,那小蛇便缠到她臂上。她被这骇人的寂静震慑,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严清鹤也没由来地心慌起来。这全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场阴差阳错的戏。但他居然也感到惶恐——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主尚不知道她闯了多大的祸。唯有他知道。
又或许是,他只有指尖碰到那支笔,而没能抓住他。他总感到自己有什么责任,却想不清,混沌地屈膝跪下来,道:“臣……”
“父皇!”他刚开口,便被公主打断了。
公主回过神来,眼眶中盈满泪水,她颤声道:“父皇,青萝不是有意的,求您,别杀它……”
皇帝置若罔闻。他蹲下身来,拾起那两截断笔,试图将它们拼在一起。
地上仍有细小的碎片,故而那两半并不能接得完好如初。但皇帝只是试了一次又一次,而后看着断面出神。
公主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她低低地哀声唤道:“父皇……”
皇帝没有看公主,只是极平静地道:“你走吧。”
公主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提起裙子,带着她的蛇便碎步向外跑去。快至门口时,她又回头向里望,叫了一声:“父皇……”
没有回应。她便不再回头,跑得远了。
严清鹤感到奇怪,他竟然感到心痛。真是奇怪。那锋利的断面竟然像是戳到自己心口上,拼不上的棱角磨得自己钝痛。
他凝视着皇帝,此时竟然是痛苦让他窒息。
过了许久,皇帝似乎才想起来室内有这么个人。他对严清鹤道:“你也走吧。”
严清鹤就站起身来。他跪得久了,腿脚都不大利索,但没有停留就转身离开。要转过屏风时,他也忍不住转身回望。皇帝仍然一动不动,几乎半跪着,凝视着那支拼不好的笔。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脊背上,仍然有威严。但严清鹤刚刚长久的静跪并不是迫于帝王威势,他只是想,他不该打扰皇帝。
严清鹤一直自认是身不由己的局外人,但他头一次这么好奇,此刻皇帝在想什么?他甚至想出声叫出“陛下”,但终于按捺住这冲动离去了。
皇帝对他的邀约当然没了后文。后来有皇帝身边的太监告诉严清鹤,皇帝没有处罚公主,只是罚了驯蛇的人与当值的宫人,但那蛇最终还是受了惊吓,没几日便死了。
这事情平静得宛如瀚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没人再去理会它。但严清鹤感到惶然,他许久没有这样不愿见到皇帝了。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第十八章
[18]
严清鹤的忧虑显得有些多余。科考将近,便是皇帝真的有心邀他相见,他们也没什么谈情说爱的闲工夫。但严清鹤总疑心皇帝有意冷落自己,旋即又笑自己多虑。
皇帝要操心的事情多着,暂且没心思来伤心。几日前,皇帝与王怀仁商议边境贸易的事宜,正事说完,皇帝忽然轻描淡写地说,大皇子资质出色,聪慧又稳重,是储君的好人选。第二日便召集重臣,商议立太子的事宜。
去年秋日里的传闻传得那样有眉有眼,皇帝也没有一丝表态。好容易这事情冷下去了,不想皇帝竟忽然地定下来了。京中的人们一时喜的喜,忧的忧,严清鹤却因早早得了皇帝的消息,并无惊讶。他只想,大约那日皇帝说的“好事”正是此事。
严沧鸿与严清鹤说起此事,只道:“诏书还未下,册封大约要等到六月了。”他与同僚应酬,略饮了些酒,此刻正是放松,又道:“这下赵家又该风光了。”
严清鹤斟酌道:“皇上不想叫赵家太风光的吧?”赵尚书是先帝时候的老臣,皇帝一直有意压制他们而提拔新人。
“是了,你瞧他们如今风光,其实仍有的要愁呢。”严沧鸿道,“不说本朝了,就同前朝都算上,有几个幼年得封的太子最后继承大统的?皇上年纪还轻……”
大皇子刚刚八岁,其余两个皇子一个才识字,一个尚在襁褓,资质都未显露。更要紧的是皇帝正值青壮,还能添几个皇子尚未可知,虽然立了太子,争斗才刚刚开始。
严沧鸿乏了,随意与弟弟聊了几句便去歇息。严清鹤闭目沉思,脑海里却浮现的是冬日雪天皇帝带他见大皇子的情形。
又是皇帝。严清鹤近来总是想到皇帝。这样的想无关思念,无关爱慕,却像思念一样阴魂不散。
严清鹤是在怜皇帝。这话说出去会叫人笑话,甚至要惹麻烦,但确是如此——他畏惧皇帝,又同情皇帝。他想起皇帝,是因为他怜皇帝。他从前越是畏惧皇帝,现在就越是同情皇帝。
公主毕竟是个孩子,心爱的东西没了,不管是物件还是宠物,甚至于是个人,转眼也便忘了,有了新宠。但皇帝的念想断了,要多久才能释怀呢?
大好的春光里,赵晟却被押在家里苦读了月余,好容易夫子点了头,说他文章尚可,这才得了机会出门透气放风。倒是烟花柳巷的地方不去,晃荡着便晃到严府。
严清鹤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见了这活宝直头疼:“赵公子又来做什么?”
赵晟叫屈道:“我书都温好了,特来沾沾状元的灵气,并不是专程来扰严二哥你麻烦的。”
严清鹤看他好笑,又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觉得也甚是可爱。他随意问候了赵氏父兄,闲谈不免又提及太子的事情。
赵晟道:“这也太突然了,连娘娘都没提前得了准信。”又道:“父亲像是被吓着了,都不见他有多高兴,还是常皱着眉。”
“你少说两句吧。”严清鹤无奈,“当心平白给你家里惹麻烦。”
“这有什么,”赵晟不以为意,“我又不会到处乱讲,只是信得过严二哥才同你说的。”
严清鹤只点一句也便罢了。他知道赵晟性子张扬,孩子气又重,但其实人机灵且通透,人情事理都明白。他点点头,随意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我得了两株闽中的兰花,配了均州的盆,到时邀你三哥来小酌赏花。”
这时候春风正在吹,美人桃千瓣的娇艳将将开始吐露。一连十几日都是薄云碧空,恰待到……科考结束那日,天便沉下来,落起春日的细雨来。
皇帝这日心情甚好,甚至在翻看收集整理来的考官们闱中唱和的诗作。皇帝笑着说:“皆不及‘春蚕食叶’句。”
景铭昭应道:“臣等愚钝,自然难及。”
皇帝还想再说什么,刘善却走至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永州的急报。”
皇帝的笑意尚在唇边未及消散,眉目却阴沉下来。他对景铭昭道:“你下去吧。”
夜里小雨仍在下,天阴沉沉的黑。灯一排一排地点着,灯火在雨幕里闪闪烁烁。
赵府上下惶然。赵尚书夜里忽然被带走,门前还有禁军把守。赵晟不明所以,披着衣服就去找赵冀。
“三哥,三哥?”他语气急切,以至于像是在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闭嘴!”赵冀神情严厉,双眼通红。
疑惑,恐惧与委屈一齐涌来,赵晟喘着气说不出话,只得回返。
他贴身的大丫鬟给他倒了热茶,屋里的灯全都亮着,他却觉得冷。雨气太潮了,又湿,又闷,又冷。
父亲到底怎么了?大哥肯定知道,三哥也知道。哥哥们都清楚,唯他什么都不明白。
长夜不眠的不止一人。从永州八百里加急来的密报静静地躺在御案上。
两万两白银藏在深山沟里,架了棚,堆了土,盖了草。另三万两层层上贡,流到京里,多去往工部尚书赵衡方私库。
珠玉赠贵人,赵尚书就是刘长承的贵人。三年前城外铺路,两年前疏浚水道,至去年修筑堤坝,虚报工款,削减用度,更有赵尚书的好儿子在户部从中相助,配合默契,里应外合。多出的款项被瓜分,除去永州官员手里的,余的有直接到了赵尚书手中的,还有的买作良田,挂在富商名下,年年孝敬。
这份密报条理清晰,证据详实,李道成却只说“匆匆而作”。同样的内容制了两份,由不同的途径送往京城,只怕皇帝不能得见。
这事也打了章颉一个措手不及,他也没有料到能查到这个地步。三十年来赵氏得多恩惠荫庇已不少,但人心不足,竟敛财敛到官银上,置国法于何处?
更何况又出在这样的当口上——正要录取新人,本就是大事;刚刚议定了太子的事情,大皇子生母的娘家就要倒台。
威势不可不立,局面又不可不稳。雨连下了几日,是贵如油的春雨,又是在人心上碾磨的寒针。案子交到大理寺,李道成也从永州回京了。皇帝下了赏赐,还因为他此次的功绩,要留他在刑部。
李道成自知这番必然树敌,他又不喜斡旋,京城宜走不宜留。于是又是表衷心,又是诉苦请,皇帝这才放他回去。
赵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以至于没人关心那不学无术的赵六公子居然挤进三甲,堪堪挂在最末。成日与他作伴的陈谨行也没有“近墨者黑”,不负众望,高中榜眼。然而赵氏辉煌时他是“趋炎附势”,如今赵氏倒台,他又成了“同流合污”,名声难免受损,未入仕途已有质疑之声。
这一榜的状元是关中人士,三十有八,儿时在乡学便有神童之称。人长得清瘦,样貌平平无奇,但文章、论辩俱是一流,皇帝赞其有古风。
章颉对这些人还算满意。与赵氏有什么关系,他如今不甚在乎。一个江南小地方长起来的小青年,尚且没有拉帮结派的本事。有德有才,能为他所用,这是最要紧的。
新人来,旧人去。赵衡方审清定罪,家产抄没,流放北疆。几个做官的儿子革职的革职,削籍的削籍,用尽了最后的关系,又因为赵晟尚未涉事,概不知情,这才不予追究。吏部大笔一挥,就将他指去岭南的荒僻小县,路途遥远,密林丛生,瘴气环绕,只怕这公子哥不能死在半路上。
户部出了疏漏,也下了处置,严沧鸿罚了俸。还有人弹劾严清鹤的,便是说他与赵冀交往过密,时常收授礼物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