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99)
臣子们跑到武英殿,人人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帝国太久没有胜利的消息,灰头土脸这么些年了,几乎成为习惯,白敬石破天惊一下子大胜。
小皇帝声音嘶哑且坚定:“白卿实乃国士。”
摄政王面上却不见喜色。他缓缓问:“诸位卿,孤曾经问过,为何会有高若峰?谁现在能回答孤?”
高若峰是被白敬捉住的,更是被研武堂捉住的。研武堂是谁的?再傻都该看出来了。臣子垂首,目光向下。
摄政王不指望他们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虽王纲不约,致使强凌弱,众暴寡,豪杰生焉。”
小皇帝看摄政王。他知道这句话,这是太祖说的。后面还一句摄政王没说——“自此或君移位,而民更生有之。”
饥饿迫使平民造反,王纲废弛,天下大乱,皇帝换人。
他们李家,就是这么起家的。
“太祖说得对,若是没有饥民,也便没有高若峰。”摄政王冷笑,“说来说去,还是孤之罪。孤未能详察陕西,以至于灾情迁延,饥民呼号而死道旁。陕西现在到底什么样,孤竟然还是一无所知。”摄政王声音愈发冷下去,“山西布政使乞身辞官归乡,准了。白敬上书请求巡抚陕西,孤也准了。是时候有个人,好好跟孤说说陕西到底怎么了。”
内阁,朝廷,这一次终于没有任何异议。
白侍郎得胜归来,押解高若峰归京。进京之前,白侍郎特地谒见成庙陵。白敬穿着端正肃穆的红色公服,披麻戴孝,一撩前襟,跪在成庙陵前。
“臣,回来复命。臣……来迟了。”
天雄军押着叛军中算得上“军官”的一千人进京,献俘于午门之下。摄政王抱着皇帝登上城门,居高临下,对着惊惧得站不住的俘虏。
摄政王看不见,他只是抱着皇帝陛下,低声道:“陛下,你看着他们。这是你的俘虏,你来裁决。”
皇帝陛下看到了高若峰。高若峰跪着也仰着头,直直地瞪向城墙。他没看皇帝,他在看摄政王,他没有舌头了,张开空荡荡的嘴,用口型微笑:
你李家,要完了。
摄政王感觉到怀里的皇帝不对,蹙眉:“陛下?”
小皇帝冷静:“没事,六叔。”
小孩子用黑黑的纯净的眼睛,对高若峰一笑,对瘫成一片的俘虏一笑。
除了高若峰,皇帝陛下赦免所有人。
高若峰罪大恶极,凌迟处死,一千五百六十刀,一刀都不能少。行刑时北京的百姓都去看。高若峰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行刑到最后,高若峰已经没有人形。负责维护秩序的京营军官发现有很多百姓偷偷地往地上倒酒。他们告诉周烈,周烈长长叹出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你我战死后,不知能不能得一壶酒。
天雄军成军后,第一次进京。京营和山东轻兵都经过皇极门,陆相晟上书,希望也过一次皇极门。摄政王低声问皇帝:“陛下,你同意么?”
小皇帝点头:“日后帝国精锐,都要来皇极门让朕看一看。”
天雄军进皇极门,不像轻兵营毫无准备,也没有京营那么慌张。经过沙场锤炼的天雄军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杀伐之气站在皇极门下,高声欢呼:
“大晏万岁!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天雄军的欢呼震动京城,鲁王府都听得到。白敬一归京就倒了,太医院的大夫过来会诊,白敬躺在床上,微微听到紫禁城那边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睛。王修坐在他床边:“殿下已经下令,白官人今后是中军都督,兼陕西巡抚。白都督。”
白敬面无血色地:“王都事,其他人呢?”
“白都督上书中说得很详细,摄政王全部有赏。”王修顿一顿,“白侍郎是问关宁铁骑?放心吧。”
白敬艰难一笑:“臣谢恩。”
“白都督身体欠安,巡抚陕西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我这几日便走。我必须……把那两万人,领回去。”白敬闭上眼,又睁开,这一回,却是真的笑了:“王都事,大晏能太平三四年。殿下要跟老天抢时间,我等自然也是。抢得过老天,自然一切都会好。”
王修握住白敬的手,听着天雄军的声音。轻兵营,京营,天雄军。下一个,又是谁呢?
天雄军的欢呼隐隐约约,绵绵不绝地回荡。一个高个子英俊军官穿着崭新的火红麒麟赐服,慢慢走在北京的胡同小巷中。他在一处门口停下,轻轻敲门。
门里应着:“来啦。”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撞到什么上面的哎哟声,最后停在门口,冒冒失失双手一开门:“谁啊?”
英俊的将军微微一笑:“傻狍子。”
我来你家干活了。
第117章
按理说, 京城老百姓都是见惯大人物的, 寻常地方知府巡抚,根本不放在眼中。更何况,李在德家还是实打实皇族呢,还不是一样挤在这狭窄胡同里。可是官员穿着炽火色的麒麟赐服干活,就真的没见过。
李在德把一堆扒在门口眼巴巴看麒麟赐服的小屁孩子轰跑, 关上门。老王爷躺炕上, 脑门敷着手巾, 听见院子里闹, 哎哟哎哟地起身, 凑到窗口一看,一个穿着崭新麒麟赐服的官员挽袖子劈柴。
这哪使得!老王爷哼哼唧唧下床,趿着布鞋按着手巾,颤巍巍走进院子:“官人怎么在干粗活……咦这不是小邬?”
邬双樨笑道:“老王爷。”
老王爷看见邬双樨, 心情似乎是好了点:“哪里是什么王爷,小邬来屋里坐, 李在德你不会招呼客人么?”
李在德哼一声, 邬双樨笑得小院子里起春风:“我把柴劈完。”
老王爷看木头渣子都崩麒麟赐服上了,急道:“小邬你是官人,现在又有赐服,怎么能跑来干活?没这样的规矩!来来进屋!”
邬双樨咧开一嘴白牙:“辽东的规矩。”
女婿上老丈人家要干活。
李在德翻个白眼:“爹你回去躺着吧。腿不软了?能站住了?”
老王爷扶着门框, 这才想起来自己虚着, 实在站不住,只好道:“小邬你别劈了, 进屋歇着,中午一起吃饭,我,我先回去躺着。”
老王爷哎哟哎哟地哼唧着回屋,邬双樨挽着袖子劈完柴,拍拍手:“炕要不要通一通?水缸里水够吗?我把力气活都干了吧。”
李在德看邬双樨真要去拿扁担,穿着麒麟赐服挑水这玩笑开大了,赶紧伸手一把拽住邬双樨:“摄政王赏我了一个好玩意儿,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邬双樨在赐服上一擦手:“行啊。”
李在德领着邬双樨进他卧房,关上门,冲进邬双樨怀里,狠狠搂住邬双樨的腰。邬双樨一动没动,用力回抱李在德。
能相拥,就算是老天开恩了。
李在德带哭腔了:“我以为,我差点以为……”
邬双樨低声笑:“以为什么?我命硬,有个道士说我是祸害遗千年。”
李在德不吭声,勒着邬双樨的腰。邬双樨的腰细而结实,皮革腰带一扎,腰背绷直,顶天立地。李在德把脸埋进邬双樨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声。邬双樨轻轻拍他的背,用脸蹭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邬双樨听李在德呼吸平静下来,于是笑道:“殿下赏你什么好玩意儿了?”
李在德用手指蹭一蹭鼻子,恋恋不舍离开邬双樨怀抱,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锦盒,轻轻打开,取出里面两只连在一起的玻璃片,扣在脸上。
邬双樨一扬眉:“眼镜?”
李在德戴上眼镜,特别腼腆地握住胸前总是挂着的放大镜,对着邬双樨他总是有点紧张:“是不是怪怪的?摄政王殿下从杭州召进宫的眼镜师给配的。眼镜玻璃片贵重,我平时不太戴……”
邬双樨微微笑:“你戴着好看,斯斯文文的。”
李在德戴上眼镜,世界终于在他面前展露真正的样子,迷雾消散,天地清明。他透过眼镜片观察邬双樨,他以前也能看见他,只是,他第一次彻底清晰地看到他微笑的样子。凌厉的剑眉,挺直耸立的鼻梁,狭长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笑,云开日出。
李在德面部烧红地震惊着:“你,这样好看啊……”
邬双樨忍无可忍,捏着他的下巴:“从宗人府到辽东到现在,你才看清我长什么模样?”
李在德申辩:“不是,每次都能看清,但是只能有一部分,眼睛鼻子眉毛……”
邬双樨盯着他看:“那嘴呢。”
李在德一愣:“嘴?”
傻狍子唇红齿白,嘴唇一张一合的,傻乎乎的——邬双樨一低头,啃了上去。
李在德懵了,清醒过来把邬双樨使劲往后一推,两条胳膊顶着邬双樨的胸膛,夹着个脑袋用力低着,就是不抬起来。李在德全身冒烟,邬双樨一顿,轻轻一叹:“你……我误会了,我,我这就走。”
李在德拼命摇头,一只手攥着邬双樨的领子怕他跑了,一只手急急忙忙摘下眼镜,谨慎放进小锦盒,最后一转身,深吸一口气,扑进邬双樨怀里仰头咔嚓一咬。
身经百战的小邬将军差点喊出来:你真咬啊!
李在德咬了邬双樨嘴唇,然后轻轻一吻。
邬双樨紧紧搂住他:“你放心,我是不会死的。”
李在德扒着邬双樨不放手:“我在工部偶尔能听到点风声,他们当时说进关的关宁铁骑伤亡过半,我一听差点昏过去。我知道你的性子,冲锋陷阵不让人。我急得没办法,跟兵部打听,兵部被摄政王收拾得半死知道得不多,工部虞衡司蒋郎中提醒我可以去研武堂问问,我下不了决心去鲁王府,我害怕问到,问到……”
“有我的阵亡名单。”
李在德踢邬双樨,邬双樨站直了,挨他一脚:“原谅我,让你忧心成这样。”
李在德抽一下鼻子,捧起邬双樨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刚才我看到……”李在德一看邬双樨的手,眼泪蹭蹭往外掉。邬双樨十个手指的指甲都掉了,还没长好。
“爬山爬的,倒也没受别的伤。”
邬双樨安慰他。
李在德揪住邬双樨火色的麒麟赐服,说不出话来。邬双樨拍着他:“你看,我这不是还活着,还得一身赐服。”他岔开话题,“老王爷怎么了?生病了?”
李在德抽噎一下:“高若峰被抓进京,我爹很高兴,说活该他受寸磔之刑。他去观刑,回来就病倒了。我爹说……太惨了,太惨了,一千五百六十刀,高若峰一声都没出,是条汉子。”
李在德喃喃自语:“不该这样。不该烧仁祖皇陵,不该有寸磔之刑,不该,不该,不该犯上作乱,也不该有饿死的人……”
邬双樨拥着李在德,久久沉默。他目光看向虚无的辽远,
研武堂啊……
老王爷在屋里喊:“李在德!你有没有给小邬倒茶!”
李在德应道:“我招待可周到了!”
邬双樨无声大笑。
高若峰受寸磔之刑时,摄政王进了太庙。
摄政王进太庙不让人扶,被门槛狠狠绊倒,摔在地上。摄政王也没起来,直接膝行上前,跪在列祖列宗灵位前。
他发现跪在太庙里,能想清楚很多事情。想太祖皇帝,想太宗皇帝,想景庙,想成庙,想他自己。他在祖宗灵位前,敬畏又平静。身后有小小动静,摄政王耳朵一动,小小的,属于小孩子的呼吸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