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24)
卫寄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擦去唇边的血,摆摆手,沙哑着声音说:“无事。”
卫寄风驱散了卫兵,从后面缓缓抱住了失魂落魄的萧皓尘,低声说:“皓尘,没事了……”
萧皓尘轻轻一颤,低喃:“那是谁?”
卫寄风不明所以,他看不见鬼神,也不知道刚发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或许是有厉鬼来报仇,却不知那鬼是谁。
萧皓尘说:“他认得我……他知道……他知道我是谁……”
卫寄风安慰道:“鬼神通天地,认得你也无妨。我这些年征战沙场,剑下冤魂无数,可能是来寻仇的,你不必担忧,我能应付。”
萧皓尘说:“他是来见我的。”
卫寄风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些慌乱,他紧紧抱着萧皓尘不肯松开:“皓尘……皓尘……我受伤了,心口痛,你来帐中为我疗伤好吗?”
说着,他一口鲜血喷在了萧皓尘肩头,就要软倒下去。
萧皓尘顾不得再胡思乱想鬼王的事,急忙扶着卫寄风入了营帐中。
卫寄风伤得很重,需要快些医治,否则恐怕有性命之忧。
而营帐外的暗处,一双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
眉心的伤处还在涌着黑气,让那双冰冷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悲伤。
小鬼嘟嘟囔囔:“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叶翃昌把小鬼拎起来扔到了身后远处,阴森森地说:“皓尘是我的。”
小鬼对他做了个鬼脸。
叶翃昌难受地蹲在地上,咬牙启齿地说:“皓尘是我的!”
叶翃昌不肯离开,带着十万厉鬼蹲在军营附近日夜徘徊,搅得军中将士日夜难安连连噩梦。
卫寄风觉得如此下去军心涣散十分不利,于是要去请个道士来做法驱鬼。
萧皓尘心中升起一丝不愿,却也不好反驳。
阴魂作祟致使将士被梦魇所困,是该请道士来清一清。
若将士们继续萎靡不振下去,东山防线危矣。
萧皓尘点点头,说:“此处厉鬼非平凡之魂,我要回一趟逍遥谷,请师父举荐一位真人。”
叶翃昌趴在窗户上暗搓搓的看,听见皓尘要找道士驱他,委屈地窗口都快被他扒烂了:“皓尘你别驱我……我不是恶鬼,我是你相公……”
一群小鬼在叶翃昌身后幸灾乐祸地边跳边喊:“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叶翃昌一脚把那群小鬼踹散,恶狠狠地说:“再胡说八道我让你们魂飞魄散!”
小鬼们怂唧唧地跑掉了。
萧皓尘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回头看向窗户:“谁?”
叶翃昌急忙逃窜,躲回了黑暗之中。
皓尘给他的那一剑半点没留情面,至今还未愈合。
因他魂体虚弱,才让那群小鬼们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嘲弄他。
他现在可不能再被皓尘刺一剑了。
萧皓尘揉揉额头,他入过黄泉,能见鬼神,所以他看到的东西,和卫寄风并不相同。
他看到了那只鬼王委屈巴巴的模样,他看到了鬼火之后那双眼睛充满了炽热的痛楚。
就好像,他们真的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
萧皓尘对卫寄风说:“我明日便启程赶往逍遥谷,请师父帮忙。”
他此去逍遥谷,不止是为了找一位法力足够强大的道长,更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要询问师父。
比如小猪的母亲是何人,比如他为何会在逍遥谷生活一年之久。
他的记忆中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事,他需要一位旧人帮他理清楚所有的过去。
卫寄风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变,他有气无力地说:“皓尘,如今我身受重伤,你若离开,南廷军营便会成为一盘散沙。邀请高人之事,何须你亲自奔波,我派信使去一趟逍遥谷便好。”
萧皓尘无法反驳卫寄风的话。
卫寄风受了伤,性命危在旦夕,若他此时离开,实在无情冷血至极。
于是他说:“我写一封信,请信使带给逍遥谷谷主,我有些事想要问他。”
卫寄风唇角是温柔的笑意:“好,信使一定会把信带到,你放心就好。”
帮卫寄风疗伤煎药,等卫寄风睡下之后,萧皓尘坐在灯下写一封给师父的信。
“尊师亲启,徒萧皓尘渐觉心中不安,记忆凌乱至极。身困凡事不得亲往,种种琐事还须询问师父。十年前,萧皓尘究竟是为何事前往逍遥谷,又为了何事离开?小猪生于逍遥谷中,起生母又是何人?”
写完这些,萧皓尘停笔,闭目轻出了口气。
这时,他却察觉到了一阵寒意漫上肩头。
萧皓尘不想惊醒卫寄风,拔剑跳出窗口,直直地看着在暗中偷窥的鬼王:“你到底是何人?”
鬼王又委屈,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躲在距离萧皓尘六尺之外的地方,说:“皓尘,你不记得我了?”
萧皓尘皱眉:“你究竟是谁?我们认识吗?”
叶翃昌呆住了,他喃喃道:“卫寄风……一定是卫寄风!卫寄风把你变成这样的,我要杀了那个混账!”
说着,叶翃昌就要去杀沉睡中的卫寄风。
萧皓尘拿剑尖挑着一张符纸,纹丝不动地拦在他面前,声音有些发颤了:“你到底是谁!”
他不信卫寄风会害他。
卫寄风对萧家一生忠诚,对他更是……几十年未变的深情。
卫寄风怎么会害他?
卫寄风为什么要害他?
这只厉鬼,阴魂不散,嗜杀成性,实在可恶至极。
可是……可是萧皓尘抬眼看着厉鬼悲伤的眼睛,却又觉得心里痛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痛楚,为什么这只厉鬼,要这么伤心地看着他。
鬼王慢慢后退,委屈巴巴地缩进鬼火中,揉着额头刚刚愈合的伤口,说:“皓尘,我是你相公,真的是,我是来娶你的。那个卫寄风是坏人,他一定……他一定是给你下了药,你才会把我忘了。”
萧皓尘慢慢收起剑,心中乱成一团,颤声问:“你……你知道小猪吗?”
叶翃昌立刻打起精神,活泼可爱地冲到了萧皓尘面前,一人一鬼脸对脸,叶翃昌欢喜地说:“我儿子,那是我儿子!你生的!我们的儿子!我还送给小猪一块玉佩!他一直戴在身上的。你喜欢蔷薇花,喜欢喝京城街头的羊肉汤,喜欢骑马,喜欢练剑,最讨厌的人是安明慎,对不对!”
萧皓尘呆呆地看着这只鬼。
他不记得,他真的不记得生命中还有过这样一个人。
可这只鬼说的事,全都是对的,
他为什么会不记得了呢……
萧皓尘有些头痛了,他揉着额头,摇摇欲坠。
他沙哑着说:“我记不清了……”
营帐中的卫寄风睁着眼睛听外面的对话,心中却并不慌张。
濯情露的药效是不可逆的,只要皓尘记不起来,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往事,就只会是叶翃昌无休止的背叛和折磨。
萧皓尘被一只厉鬼缠住了。
厉鬼一身的阴冷鬼气,让营中将士们夜夜噩梦士气萎靡。
可萧皓尘却赶不走这只厉鬼。
厉鬼天天缠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很多旧事。
“皓尘,你我本是夫妻,我是皇帝,你是皇后。景昶元年,你入皇宫,所以未曾征战沙场。”
“后来你我生了间隙,好多年都没法好好说话,凤仪宫日日大门紧闭,我要见你,宫人却总说你已睡下了。”
萧皓尘揉着额角,说:“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会连见都不愿见你?”
厉鬼怂了下去,默默地来到萧皓尘身边,一身鬼气缓缓缠绕在萧皓尘身上,低喃:“我……我杀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皓尘……我那时根基未稳,一心想着权势,想着皇位,我怕……我怕你生下嫡长子,萧家就会再无顾忌,甚至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另立新君。那时萧家权势滔天,我怕……怕得人都快疯了……”
萧皓尘已记不清那些旧事了,他只是心中隐隐作痛着。
萧家……权势滔天,野心勃勃的萧家,或许会那么做吧。
他的父亲是个野心家,从未打算一生只做人臣。
但是此事……此事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萧皓尘不记得那些事,可他却记得自己是谁,他低声说:“若你……担忧嫡子让萧家势大,你可以告诉我,你可以告诉你的皇后。夫妻同体,什么事不可以商量,不可以同甘苦?嫡子会让萧家势大,那两人若合力用些手段不怀不生,又有何难?”
厉鬼沉默着围绕在萧皓尘身上,苦涩地说:“我不知道……皓尘……你是萧家公子……我那时,只觉得解决萧家是我的事,我不愿你牵扯其中,只想你好好的……做我的皇后……皓尘……皓尘……你真的全都忘了吗……”
萧皓尘揉揉眉心,说:“若你我的过往当真全是如此不堪之事,或许忘了,才是上天怜我此生磨难,肯放我一马。你走吧,莫再回来。卫寄风已派人去请驱鬼的道士,不想魂飞魄散,就走吧。”
叶翃昌说:“不走。”
萧皓尘不记得爱,也不记得恨,他只记得自己是谁。
若他曾经爱过叶翃昌,那无论后来发生过什么,他都不会想要叶翃昌死。
于是他说:“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忘了。”
叶翃昌说:“有人告诉我,隔世花,花开隔世,除非轮回之后,否则你我决不可再相见。皓尘,你忘了,没关系。等到你寿终正寝入轮回尘世,你早晚会把我忘记。没关系,我会记得,我会生生世世游荡在人世间,找到你,我永远都会记得。”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独自一人记着的情谊,会很苦。”
叶翃昌说:“忘了才苦,我不想忘掉。”
萧皓尘叹了一声,说:“随你吧。”
他闭目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再睁开眼,却见到天堑山漫山遍野开遍了蔷薇,红的,白的,一片一片,望不到边际,让人如在梦中。
萧皓尘怔了怔,好像记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是记忆出了岔子,明知道一切都漏洞百出,却找不到可以整理归纳的办法。
或许这只厉鬼会帮他想起来。
可那些过往,他真的愿意想起来吗?
自从厉鬼提起,他就已去查过宫中那些旧事。
皇上宠爱妃嫔,冷落正妻,是天下皆知的事。
后来萧家倒下,他们之间的情谊更是彻底分崩离析,萧皇后死在宫中,从此史书上再无他半笔言辞。
如今……如今他不记得自己是萧皇后了。
他该不该想起来,还是就此彻底忘记?
蔷薇花开得烂漫肆意,就像京城旧年的春光,少年意气,策马观花。
有人拼了命地弥补过去的亏欠。
有人想方设法让他忘记。
可他当真忘得掉吗?
还是他能没心没肺地做一株菟丝子,带着残破的记忆了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