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无极(20)
他的神色异常地宁静,也异常的安和,和先前的那股疯劲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王上可有觉得什么地方不爽快?”
闵后服侍齐王喝了碗粥。季容摇摇头,说了句“寡人无碍”,便又卧下了。
齐王歇了数日,精神就好多了。
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就如同那些后宫里常常发生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样,永远不会再被人提起。
可是,季容并没有忘记。
季容喂着太液池里的鱼,他将鱼饲扔进池中,那些鱼就会朝他聚拢过来,争相抢食。
“你看,”季容问身边的人,“它们这个样子,像不像寡人身边的那些人?”
齐王这句话,委实太过轻邪,嫪丑不敢应,只静静地跪在王上的脚边。
齐王将最后一把饲料散出去,那些鱼吃完了之后,还会在他跟前游一阵子,等发现再没有吃的以后,就散开了。
逐渐平静的水面映出了齐王的倒影,季容看着水里那清瘦得五官几乎凹陷的人,恍觉不知是人是鬼,他却轻轻地莞尔。然后,他说:“把郑侯给放了。”
“……王上。”
季容缓声道:“郑侯年少气盛,不过是和寡人玩笑一场,你们何须要大惊小怪。即刻去传寡人的谕旨,派人护送郑侯出城。”
“本宫早就料到了。”
闵后放下了手炉。近阵子,气候反常,这秋天还没到,外头居然又下雪了。
所谓反常,必有邪——
王后身上穿着暗红色的凤袍,她坐姿端庄雅正,头顶上的凤钗玉珠在微熹的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冷芒。
“赵将军。”她轻唤。
赵黔跪在卷帘外,应了声:“末将在。”
那涂抹着鲜红胭脂的唇扬了扬。她说:“为了王上,一定不能让他活着。”
赵黔宛如石雕,面无表情。
“是。”
一队人马离开了王城,一路向西南而行。
这场大雪,连连下了七天。
来到一座山上时,他们停了下来。
为首的人骑在黑马上,他拉下了遮挡风雪的面巾,露出了那一张足可蛊惑众生的脸。他扯着缰绳往前走了几步,远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而眼前,则是瞧不见底的深崖。
“这不是去郑地的路。”他回头,扫视着他们。
“唰唰”数声,这些人都拔出了刀剑。
死到临头,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惊慌的神色。只是,他眼里的火苗已经熄灭殆尽,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是王上要你们取我的命?”
“郑侯,小人们……得罪了!”
元熹三十四年,齐王季容封无极为郑侯,令其前去郑地就藩。路上,郑侯遇刺,所幸并无大碍。后世对于齐王此举,提出了四个字——放虎归山。
同年,武安侯韩绍离开齐国。
元熹三十四年末,魏、韩、楚私下会盟,协议一同抗齐。
元熹三十五年春,齐军和魏韩楚三军于汾城会战,齐国险胜。
四月,晋国、鲁国加入战盟。
同年六月,齐王发诏令,使齐国诸公出兵抗敌。郑侯应召,出兵,伐盟。
年末,齐国上将军廉隅派人从前线传信回临缁,布上用血写了四个字:郑侯已反。
郑侯用兵如神,又详知齐国军队布置,可谓是敌知我而我不知敌。自此,齐军连连溃败。
战术上,郑国交远而攻近,攻势之猛,可在三月内攻下十座城池。在郑侯的身边,还有个善谋之奇才,屡次为其出奇谋,传闻此人神似武安侯韩绍。
元熹三十五年末,齐王派使臣至郑都洛水。郑侯以剑挑去齐王诏书。
元熹三十六年初,郑侯正式向齐国下战书。
两军交战,整整两载。
元熹三十八年,四月。郑侯无极攻破潼山关,率三十万大军直逼临缁。
第二十章 下
四月,本该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今儿却狼烟四起,放眼看去,一片尸山血海。
江山倾覆在即,凶涛之下,岂有完卵——
在那朱红的墙垣之后,宫人仓皇逃散。一个阉奴被旁人撞倒,滚了一滚,手里的行囊掉落在地,从包裹里飞出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
“滚!别挡你爷爷的路!”
“郑军已经攻进城了,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
阉奴匆忙爬起来,想去捡起地上的财物,却被汹涌的人墙不住推远。
这座传承了千年的巍峨宫殿,终不保矣——
金麟殿。
宫墙外血肉横飞,这里却还击鼓奏乐,殿中的舞者戴着青铜面,挥着艳红的水袖,犹如一个个鲜红的鬼影。他们围绕着中间的一人,那人跟前摆着箜篌,脸上戴着一个白玉做的面具,十指宛如行云流水,他双眼微阖,仿佛沉醉其中。
在上首处,坐着齐国的王后和太子。
太子和弼额头冒着虚汗,听着外头的厮杀声,脸上极是惶惶不安。王后则穿着隆重的朝服,她的脸上画着精致而浓艳的妆容,神色麻木而淡漠。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內侍监嫪丑闯了进来。
只看他跌跌撞撞,踉跄地跪倒在殿中,未语先哭,颤巍巍地朝殿上的贵人们下拜:“王上,赵将军……殉国了——”
乐声到了高潮,“铮”地一声,画上了休止符。
齐王抬起双手,慢慢摘下了面具,一滴清泪随之坠落。
他轻道:“你们都走罢。”
舞者步伐无声地退了出去。
齐王在大殿的中央站了起来,脑后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他的身影修长而孤寂,恍似站在这儿的,不过只是困在这座深宫里的一缕残魂罢了。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了王后的面前。
闵后缓缓抬眸,季容伸出手,温柔地拭去王后颊边的泪水。他说:“带着太子走罢,去鲁地、去上扬,哪里都好。”
王后猛地扣住他的手:“王上又为何不走?”季容不应。她咬牙质问道,“……王上究竟是不能走,还是不想走?”
忽地,座上的太子匆忙爬起来,膝行到齐王的脚边,抱住他说:“王父!王父!走不了了!郑侯已经带人杀进来了!儿、儿还不想死啊王父!您去求他放了咱们罢王父——”
“太子?!”闵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太子匍匐在齐王的脚边,害怕得嚎啕大哭。
季容俯下身来,摸了摸太子的脑袋,眼里是近乎怜悯的慈爱:“太子别怕,王父必会保你们母子二人周全。”跟着说,“內侍监,伺候笔墨。寡人要立诏。”
“是。”嫪丑哽咽地应了声,起来退出去。
“王上……!”闵后握住他的手臂。
季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闵后倏地一震,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一点一点地抽离,最后颓然地跪坐在地。
“母后、母后,救儿,儿不想死啊——”太子爬起来,紧紧抓住王后的裙角。
闵后却睁大着双眼看着前头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她伸长着手臂,无声地叫着“王上”,像是拼死都要拦住什么。但是,她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
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留下来过。
残灯如幽火。
那青白癯瘦的手握着笔,一字一字地写下:
“寡人在位三十余载,天下荡覆,危而覆存,幸赖郑侯子氏无极,服膺明哲,辅吾齐室,勋德光于四海。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于无穷。寡人羡而慕焉,遂循训典,禅位于郑侯。”
季容将王印盖在末端,然后连同齐王的玉玺一起,将诏书交给了嫪丑。
在它们都交出去的那一瞬间,季容瞬间觉得压在他身上的重物,终于都卸下来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这具躯壳里的生魂儿也要一并散去了。
“王上。”殿中,只响起了老奴的声音。
季容缓缓开口:“都安排好了么?”
嫪丑答道:“回王上,都照着王上的旨意,安排妥当了。”跟着就朝齐王磕了三次头,“老奴自建文三十二年服侍王上,至今也有四十年,恳请王上让老奴先行一步,好给王上探探前路。”
说罢,就抽出藏在袖子下的匕首,扎进自己的胸口之中。
嫪丑抓住一截留在胸口外的刀柄,一只手在地上抓着。他痛苦地看着齐王:“王上,帮、帮……奴……”
季容来到他的身边,他双手用力握住那放在刀柄上的一只手,他咬牙,一排血液的细粒随之横过脸庞。
之后,齐王微微摇晃地站了起来,孤身走进了内室里头。
漫天飞扬的帷帐,影影绰绰。
慢慢地,齐王拿起了一把剑。
剑是好剑,刃上反着寒光,映着那张容长清俊的脸庞。
“咣咣”的刀剑声越来越近,地面传来隐隐震动。
他轻喃了声:“他来了。”——这就好像是,他一直盼着谁来一样。
齐王蓦地笑了。
“山海去无极……”
他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很久以前,他对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山海去无极,那你就做寡人的无极罢。
大军包围齐宫,残破的旌旗飞扬。
金麒殿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冰冷的王座前。他身上披着染血的玄甲,腰间的龙纹刀散发着嗜血的戾气。
他站在这座巍峨宫殿的最高处,而匍匐跪在他脚下的,是曾经高高在上的齐国士族,他们现在一个个像是泥偶一样,朝齐王以外的人折下腰身,跪屈伏拜。这里头,不只有齐王的重臣,还有他的妻儿。
闵后带着太子和百官,由她亲手将齐王的诏书和玉玺交给了篡夺王位的人。
他走到了火光下。
火炬熊熊燃烧,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脸——那张面孔,如同穹顶上的昆仑玉一样白璧无瑕,轮廓却如刀刻,秀致而肃杀。
他不是玉。他是一把刀,染血的刀。
在藩地为主数载,同群王逐鹿天下,这些经历,都在打磨着他。
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在金麟殿上,冲动拔剑的少年了。
他是郑国侯。是窃取了主君之位,篡谋王权之人。
“怎么只有你们?”
郑侯只瞥了眼禅让的诏书和玉玺,似乎它们对他而言,还不如一个亡国之君来得重要:“齐王呢?”
郑侯为侯数年,随着积威愈重,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轻。然而,无人会忽略他的声音。无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