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惜(68)
遥远的首都星,伊萨已经背过身去,季擒野眼中映着腐烂的指挥舰,一块板材哐当一声从顶上掉下,不久前他也在这艘指挥舰上,季惜城板着脸,用眼神警告他——洛攸是我的,不准盯着他看。
“我弟……”季擒野有些艰难地说:“是牺牲了吗?”
伊萨背脊紧绷,黑色军装包裹的肩正在轻轻颤抖。他难得地主动向季擒野伸出手,抱住自己的冤家,无声地轻拍那片比自己颤得还厉害的背。
泠——泠——
清响萦绕四方,季惜城还未睁开眼,流光溢彩在眼皮上汇集,落在视网膜上通通变成了暗红。
热血一般的暗红。
他睁开一条缝,光线潮水一般涌入。
泠——泠——
清响更加清晰,在他脑中回响。他终于清醒过来,费力地撑起身体。
目之所及,是诡异恢弘的景象,如同绚烂的颜料盘被打翻,画出万丈绮丽,无穷的星辰彩云仿佛都聚集于此,斗艳争芳,藏在它们后面的好似有无数双眼睛,眼珠寸寸转动,全都凝视着他。
也有可能它们本来就是眼睛。
季惜城低头,看见军装底下的约因魂不知何时已经被扯了出来,白雾明明灭灭,悠然香气向前方飘去。
他站起来,脚下虚无,像一面不会沾湿衣裳的水镜,变幻的色彩倒映其中,他每向前一步,都有涟漪从脚下荡开。这古怪的一幕令人胆寒,但他内心却异常宁静,像万古以来未有一丝阳光照入的寒林深处。
他眼中茫然,仿佛没有焦距,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亦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他只是循着香气和泠泠清音向前走。
时光如轻纱,披在他肩头,他走过的地方,色彩有的坍塌,有的萎缩,有的变得黯淡无光,他没有回头看它们,像个一往无前的勇敢少年。
不知走了多久,约因魂突然静止,他也停下脚步。这里看上去和他的来路几无差别,不该拦住他的去路。可他看向地上的涟漪,空茫的眼中渐渐有光凝聚。
他蹲下,双手小心翼翼地在涟漪中一捧,一点稍纵即逝的闪烁被他握入手心。他怔怔地看着,心脏涌起难以言喻的悸动,好似他走过无尽的年岁,就是为了寻到这一缕光芒。
他忽然很害怕,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想它那么微弱,消失了怎么办呢?
约因魂的白雾再一次流动,像一条条温柔的触须,漫入他的身体。温润的光在他身上绽放,将手中的闪烁融入其中。
他好像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双手靠近胸膛,将那闪烁没入心脏的位置。
泠——
星海倒灌,星云高速旋转撕裂,脚下的涟漪在长空飞舞,存在与不存在的记忆冲开那道紧闭的门扉。
他的手,连同他在涟漪中捧起的闪烁都已经刺入心脏,但从心脏里流淌出来的却不是腥臭的血,是纯净的光芒。
有生命正在那里孕育,微弱的心跳应和着他的心跳,砰砰,砰砰。
他闭上眼,感到身体正在变化。
他看到了满目黑铁的克瀚氏城,一个个幼小的生命正在器皿中生成,有的已经停止呼吸,有点长出畸形的瘤子。但有一个小生命像一块完美的玉雕,荧白的身体之下,孕育着最清澈的灵魂。
他再也没有从那个器皿前离开,好似他就是器皿的一部分,他也在孕育那个幼小脆弱的生命。
器皿变成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他注视着的生命从河水中站起,他恍然明白,河水就是时间。
那么,他也是时间吗?
那是一个英俊的人类,他很想靠近他,因为那个人类的身上,有他喜欢的气味,他想埋在他的颈窝里,将他的气息纳为己有。他甚至还想将他吞噬掉,揉入自己的身体,血肉相融,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他那么喜欢那个人类,他不能让那个人类脱离他。
但是真奇怪,如果那样不愿意,他又为什么要把那个人类从自己的身体里剖离出来呢?
久远到一颗恒星从诞生到寂灭之前,他将涟漪里的清光种在自己的胸膛,它放肆地生长,吸取他的生命,直到终于“瓜熟蒂落”,变成一个人类。
他皱起眉,思索自己为什么不永远将人类埋在心脏里呢?为什么要任由他生长,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人类在变幻的流云和错位的苍穹间奔跑,溅起的涟漪在他脑海中轰然回荡。他也不受控制地追上去。人类转过身,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泠——
看清人类眼中映出的自己时,所有记忆如春草般醒来。他想起自己是谁,人类是谁,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你能找到我。”洛攸这样与他说过。
他真的找来了,循着约因魂的指引,找到了只剩下一捧光点的洛攸。
洛攸对这里很熟悉,上次那场撕裂位面的穿越,他就来过这个能够折叠时间的空间——约因宇宙。
不同的是,这次他看见了季惜城。
是季惜城,也不是季惜城。
流动的彩光在季惜城身后变幻成一对巨大的羽翼,那双向来黑雾笼罩的眸子潋滟泛金。
洛攸想起,联盟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虫族皇帝是一团瑰丽的星云。
他向季惜城伸出手,张了张嘴,声音却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万千彩云共鸣同震。
“酒酒。”
闻声,季惜城眉梢轻轻一颤,像是听懂了他的呼唤,也向他伸出手。
这一刻他明白了,在这个拥有迥异法则的宇宙,他和季惜城都不是原本的人类,他们接受了这里的法则,他更是因此重新拥有了生命。白枫科学家们研究了三百多年,未能参透虫族的生命奥秘,他们却在生死之间握住了奥秘。
他消逝于使命,诞生于季惜城的心脏。
十指相握,星云再次翻转,遮天蔽日的羽翼将他拥入怀中,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周遭的光景似飞旋的箭,看不真切。清响变作急促的鼓点,疼痛自他脖颈升起。
季惜城咬了他一口,像是要再次将他纳入体内。
但……这好像已经不可能了。
艳丽的光黯淡流逝,世界归于漆黑。
浮空岛上的瑟丝岚终于开花了,从别墅蔓延到岛的尽头,在微风下层层叠叠,如同海浪。AI管家对此十分满意,在自己的农业技能上点了个满星标志。决心种花的明明是洛攸,下苦力的却是它,它现在不想要洛攸牌仿生人的身体了,因为酒酒老是觉得他碍眼,他得讨赏,换成季擒野牌仿生人。
不过它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工智能,知道现在不是去打搅洛攸的时候,在那扇紧闭的卧房门外面飘了会儿,就和小机器人们玩耍去了。
回到首都星已有一月,洛攸大半时间都躺在这张床上。他甚至都没有办法以公务为由将季惜城赶去特勤总部。
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在他们归来之前就结束了,虫族回到本来的地方,和平回到白枫。三年里,联盟百废已兴,欣欣向荣。
季惜城这个上将……现在已经不用天天耗在军中了。
如今的最高军事议会在伊萨的主持下洗牌,占据高位的都是年轻的有识之士。伊萨说,等二人休息够了,还是得回到军中和议会工作,但季惜城只当耳边风。
风将瑟丝岚的馥郁送入窗户,却驱散不了满室春景。洛攸力竭,季惜城仍没有放过他。
“我要坏掉了。”洛攸软着声音警告道。
“你早就坏掉了,是我把你修好。”季惜城在他汗淋淋的脖颈上说。
洛攸笑着骂,“我欠你的?”
“欠不欠,你都是我的。”季惜城撑起身子,视线自上而下笼罩着他,语气既矜持,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娇气,“洛攸。”
洛攸哪还受得了,认命道:“是你的,一直都是你的。”
又是一轮天风吹过,瑟丝岚潮落潮涌,热血似柔情,于天地间奔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