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蓝印(87)
然后他看到了漫无边际的、惨白惨白的天空。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还没来得及呢。”方修想着,他默默地把手覆在许如崇的脸上,轻轻把他的眼皮抹下来,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谁,小声地说:“别看啦。”
不远处有人第一个哭了起来,可能是个新兵蛋子,还没有习惯生死和背叛。
方修把许如崇的身体抱了起来:“别哭了。”他说,然后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他们经过陆青柏身边,陆青柏却依然低着头,好像他的脑袋里突然被人塞了个铅球,沉重得抬不起来了。
小四眼技术员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胡队……你不是跟我说不是许工吗?你刚才不是说……”
胡不归的声音好像压在嗓子里,他低低地说:“我是骗你的。”
苏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腿上的伤口被包扎好,手上打着吊针,透明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凑过来,苏轻抬起眼,就看见屠图图手里拿着一条还没拧干的毛巾,笨手笨脚地把它折起来,在苏轻目光的注视下,踮起脚尖,把毛巾覆盖到了他的额头上。
然后就好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举动似的,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声说:“皇叔啊,虽然你挟天子令诸侯,很不是东西,可是你别死啊。”
苏轻微微笑了一下。
屠图图就像个小大人似的,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两条腿还够不着地面,吊起一点,异常严肃地说:“你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苏轻想了好一会,才低低地说:“人活着,总要死的,谁也没有办法。”
屠图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婴儿肥的小脸上带着一点与年龄不符的漠然:“也是啊,我爸我妈就是突然有一天,嘎嘣一下就死了,有什么办法呢?”
苏轻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妈么?前几年你老爱学你妈说话,怎么现在不学了?”
屠图图轻轻地伸着小脚丫踢着床上垂下的床单的一角:“哦,我有点记不清了。”
苏轻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在灰房子那年屠图图才六岁,将来他长大了,记忆总会变得浅淡,最后时间一抹就什么也没有了,他甚至想不起他父母的面容。
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躲避不了生死,可是如果一个人足够强大,他还是有可能决定自己该如何活着,又如何死去的,可是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办不到这一点,只是茫然地浮沉人海一生一世,时而被推搡到这里,时而被推搡到哪里,然后有一天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两眼一翻,吹灯拔蜡了。
有的时候,一个人一生汲汲所求,其实也不过是随心而活、抑或随心而死罢了。
这些话堵在他的胸口里,可是对着屠图图,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时门开了,胡不归两只手绑着厚重的绷带走进来,站在门口对屠图图说:“过来孩子,去找你程爷爷玩一会,我们有些话要说。”
出乎苏轻意料,屠图图乖得二话也没有,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出去了。
胡不归带上门,拉开椅子,坐在他床边:“苏轻,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
第六十四章 说不得
苏轻态度合作地点点头,从来都识时务得很,每次胡不归脸色一严肃,他就会摆出“领导说什么都是对的,什么都是我的错,给组织添麻烦了”的表情,一副迷途知返的好青年的表情,胡不归几次三番试图相信他,可是每一次他都发现,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胡不归从小就认为,做男人,就应该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事非宜,勿轻诺”、“言必行,行必果”,说出去的话得一个唾沫一个钉。当然,他这么多年风霜雨雪打拼过来,也不是没遇见过油嘴滑舌的,可是不管是满嘴瞎话还是滑不溜手的,人家起码是有企图有目标的,哪有这位这样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又该干什么干什么的呢?
他这么糊弄人图什么呢?
他本来就是压着火进来的,一看苏轻这模样,就又忍不住火冒三丈——胡不归觉着要是再这么下去,自己准得有一天被苏轻这混账东西给气成个炮仗。
苏轻的目光在胡不归裹着纱布的双手上顿了顿,目光闪了一下,难得弱声弱气地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句:“胡队,挺对不住……”
胡不归就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音,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嘴角绷出一个凌厉的弧度,五官像是石头雕刻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里好像有两团火在隐约地烧着,他惯常板着脸,不过苏轻还没见过把脸板得这样死的胡不归,他察言观色,于是颇为识趣地闭了嘴,等着挨训。
好半晌,胡不归才深吸了口气,低低沉沉地开了腔:“苏轻,你几次三番表现出对队友的极端不信任,眼里不但没有纪律,也没有我们这些人。”
他音量不高,也没有很疾言厉色,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好像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力度,黑压压地砸在人头上。
苏轻心想,这回踩着雷了。
他刚刚醒来,脸色苍白得像是纸糊的,手上还打着吊针,连手上的皮肤都像是透明的,柔软的发丝散乱在枕头上,看着有些可怜,于是胡不归就不看他,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他好像只有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才能硬下心肠来,苏轻的眼睛很凉很凉,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经常弯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可是眼珠里就是带着那么一层薄薄的膜,然后看似温暖的膜里长着一块石头。
胡不归和他对视的时候,几乎觉得他连目光都像是石头那样,谈不上多冰冷,却也没有温度,即使镀上虚假的笑容,里面也藏着说不出的僵硬和狡诈。他心里忽然生出那么一点怀疑来,想着这个人会不会就像他自己也迷茫的那样,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能吃能喝能说能笑,可是血已经凉了,捂也捂不过来了呢?
“归零队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所谓战友,就是可以把后背交给他的人,如果你无法信任我们,我们也无法信任你。”胡不归顿了顿,继续说,屋子里安静极了,苏轻一声不吭地听着,“你不认同这个集体,即使有天大的本事,我也认为你不适合在继续留在队里工作。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苏轻缓缓地闭上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色,显得有些疲惫,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
胡不归有些烦躁地想摸出一根烟叼起来,发现自己实在伸手不见五指,于是皱了皱眉,只得作罢,于是接着说:“你也没把自己当归零队的人,只是也无处可去,把总部当成个临时旅馆,随时想走,抬腿就走,跟我们也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你可以无视队里的一切指令安排……”
胡不归冷笑一声:“看来我们这小庙还真容不下你这么大一尊佛。”
胡不归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可是并没有很后悔,只是闭上嘴,叹了口气,仰面靠在了椅子背上,望着天花板上静谧地吊在那里的灯。
“三年前……”胡不归感觉嗓子有些发紧,于是用力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是我的错,我本人也高估了你的承受能力,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回去,后来你被压在废墟下面的时候,也是我对不起你。”
苏轻没想到他捅出这些话来,于是睁开眼,看着他那被裹得活像两个大粽子的手,只觉得胡队的形象有些可笑,不过他笑不出来。有些话,有些事,就好比“你牙上有个菠菜叶”一样,其实大家自己心里都清楚,但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