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魂魄在阿鼻之地停留过久,都会被逐渐侵蚀,所有的敲梆人,最后都会变成和阴兵一样的凶绝之物——不然你以为如今阴兵为何会暴动?天下大乱,地脉不稳,阿鼻之地怨气暴涨,所有的阴兵都会被激怒,敲梆人也一样,怨气支配着他,而他又有着支配阴兵的能力,后果只会更不堪设想。”
“咱家入主酆都九百二十七年,引渡无常子三十五代。”乌孽轻声一笑,神色看不出悲喜,“手刃三十四条敲梆人性命。”
“你父亲是自愿成为敲梆人的,他为阴阳家鞠躬尽瘁一生。”
“在咱家之前,其实也有过别的引渡者,引渡无常子成为敲梆人。而上一次引渡者替换,正是因为近千年前,也发生过一次阴兵暴|乱。”
“那次暴|乱,诸子七家未能将阴兵彻底铲除,留下后患。咱家身死后成为酆都太岁,又有了这九百多年的漫漫消磨。”
“咱家一共有两只花球,里面分别有太岁近五百年修为,上次化阵坐莲用去了一只,这一只,送给你跳将军傩舞。也算是还了你父亲当年的人情。”
“你不是问咱家为什么愿意帮你和天算小儿吗?这一战看似儿戏,但并非绝无取胜之可能,若把握时机,甚至有将阴兵彻底铲除的胜算。”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九百多年来手刃儿孙——咱家实在是累了。”
“阴阳家再不需要更多的敲梆人了。”
乌子虚发出一阵大吼,至狂至怒,至悲至哀,他不顾一切地撞入阴兵群中,舐红刀像一把冲天的火,所到之处,一切都被点燃。
乌子虚挥出的刀并不是全无破绽的,他的手甚至因为承受不住舐红刀的重量而微微颤抖,他并不是武学的专家,也不善于拳脚打架,每当需要动手的时候他更能化干戈为玉帛——但此时此刻他用鲜血祭刀,硬是开出了一条赤红的路。
真正意义上的动怒,总是要见血的。
有时那血变成了火,若没有烧死自己,切肤之痛,亦可脱胎换骨。
长刀劈入敲梆人头颅的刹那,倾盆暴雨中,乌子虚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银杏书斋的一个午后,木葛生又在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家老头子不靠谱,说到一半,话头突然转向了他,“老三,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代无常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乌子虚对父亲的记忆是很模糊的,印象里他总是忙于公事。偶尔有一次,那人带着他去看鬼集百戏,十二重案上舞戏花球的少女朝他低下头来,笑眯眯道:“呦,这就是我那曾了不知多少代的孙儿?”
他被木葛生一句话问的出神,最后却是银杏斋主推着轮椅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虚,你有一个好父亲。”
“爱子心无尽。”
“上代无常子修为深厚,若他不愿成为敲梆人,咱家也有的头疼。”
“但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只是托付咱家一件事。”
“照顾好他的儿子。”
那一日城中起火,虽天降大雨,火势依然熊熊不灭。
城墙之上,木葛生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骂完了平生所知的最难听的脏话,炮火连天,硝云弹雨,兵戈声、枪炮声、轰炸声、哭喊声,举世嘶鸣朝他席卷而来,砰然炸响,轰然崩塌,最后化为一片浓稠的死寂。
炮火袭来的瞬间,柴束薪一把拽过身边的人,下一刹天塌地陷,土崩瓦解。
断壁残垣中,松问童抬头看着即将破晓的天幕,向后仰倒,血污飞溅。
乌孽从鼓上摔落,暴雨冲刷着她脸上的油彩,露出一张少女般的容颜。
乌子虚跪在雨里,掏出姑妄烟杆,从地上捧起一把骨灰。
梦里不知身是客,几曾识干戈?千里孤坟,无限山河。
拂晓,城破。
一舞倾城。
再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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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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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安平猛地回神。
梦中百年往事历历在目,与眼前的场景几乎合为一体,他看着雨中起舞的乌毕有,若不是木葛生还在一旁唱歌,他几乎以为这人就是当年的玉面无常。
今夜下着和当年一样的暴雨,安平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异动,乌毕有起舞的大鼓放在长街尽头,虽然周围环境有所改变,但安平看得出来,这就是阴兵暴动的那条街。
木葛生说当年铲除阴兵后还剩下一些残怨,被山鬼花钱重新封印,然而百年后时过境迁,封印松动,阴阳梯里会出现什么东西谁都说不准。况且这里是闹市区,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木葛生似乎提前做了布置,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乌毕有身形急转,舞姿如拔剑破阵,他原本只是少年,周身却有慷慨剑意飒然浮空。暴雨敲打在鼓面上,像有千军万马为他冲锋助阵。
雨声嘈杂,琵琶声越来越快。
少年腾挪旋转,几乎成了一团残影,然而安平听着琵琶声,隐隐察觉他已经有些脱离了旋律。安平毕竟亲眼见过当年的倾城一舞,看得出二者的差别,木葛生虽然只有一把琵琶,声势并不弱于当年的松问童,但乌毕有到底年少,这支将军傩舞,还是略逊一筹。
何况百年前的将军傩舞也不是乌子虚独立完成的,那时还有乌孽。
安平认得乌毕有脚下的这面鼓,由乌孽的花球所化,里面有太岁近五百年修为。
他的梦境在城破的刹那戛然而止,关于当年故人的结局,他一无所知。乌孽修为用尽,他还记得雨中那张少女般的容颜,那是乌孽第一次卸去脸上油彩,芙蓉如面,眼神美而苍老。
安平有些出神。如今的鬼集百戏里,不知还有没有人在十二重案上折腰戏球。
弦声陡然尖锐,忽地拔到最高处,乍然迸裂,鼓上的乌毕有一步趔趄,顿时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木葛生抬手一划,琴弦齐齐断裂。
他放下琵琶,起身撑开一把伞,“跳得不错,可惜还是差了火候。”
说着将伞递给安平,“把我闺女扶进庙里,锅子上热着红糖水。”
安平急忙接过伞,跑过去要扶乌毕有,却被人一把推开,少年咬着牙站起身,“我还能跳!”
“别瞎闹。”木葛生淡淡道:“你才多大,回去上床睡觉。”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一阵剧烈震动,整条街的建筑都随之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安平见过这种场面,当年阴兵冲出阴阳梯时也是如此声势,乌毕有见状脸色一变,狠狠地骂了一声,一把拽过安平,“妈的,跟我走。”
安平被他一路拖回城隍庙,乌毕有关门落锁,看他一眼,“你不害怕?”
安平心说哪里哪里,我见过更壮观的,说出来怕吓着你。
城隍庙仿佛是一道屏障,地底的震动消失了,房檐上的灯笼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四周寂静平和,连降雨都显得温润无声。
乌毕有却显得很暴躁,在原地转了片刻,一跺脚,重新开锁,将庙门打开一条缝。
暴雨雷声顿时涌了进来。
两人扒拉着门缝往外看,门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木葛生站在街上,头顶风雨大作。
狂风将四周屋顶都掀了起来,地表开裂,无数裂隙像游蛇般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暴动,裂痕一路从长街对面蔓延至木葛生脚下,却像遇到了阻力,一声巨响,地表轰然塌陷。
然而木葛生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以他为界,长街断成两半,一半几成废墟,一半完好无损,某种令人悚然的力量被他生生遏止,两者不断角力,地底深处发出模糊而庞大的怒吼声。一点荧荧绿光在雨中闪烁,是木葛生手里的山鬼花钱。
安平看得心惊,“他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乌毕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整条街的结界都靠他维持,一旦后退,怨气冲垮城隍庙,整座城都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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