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初来仙都,不大适应。
飞升之前,天道告知的规则只是个大概,其余细则都得靠自己摸索。如若有仙君前辈愿意指点,便可以少走些弯路,或是上仙以秘法查探,也能发觉缘由。
可惜容昭完全没有与人交好的打算。
他也不会。
-
明尘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黑衣黑发的仙君坐在白玉石柱底下,沉重的因果将他困在其中,身上还沾满了不知哪来的乱七八糟的煞气,看起来脏兮兮的。
……
怎么飞升了还这么狼狈?
分明昨日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只不过死了一天没看住,就弄成了这幅样子。
明尘有种微妙的捡到流浪狗的感觉。
不过想来也是,以容昭睚眦必报的性子,得到力量之后大概杀了许多人。偏偏又不懂如何化解煞气,也不知道仙君煞气太重容易抽到生死劫,便任由这些脏东西缠在身上,跑来了仙都。
恍惚间,明尘上仙产生了某种错觉——什么都不懂的容昭,离了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这样的错觉,让他莫名心软了一下。
但下一瞬,那点心软便无影无踪了。
只见容昭抬起头,朝他瞟了一眼,冷冷道:“你是谁?”
风顺着玉石铺就的长街穿过天门,吹拂起明尘银白的长发。
真身的容貌和化身也没有差很多,只是发色不一样了,五官轮廓没有孟知凡那么柔和,气质稍显得淡漠了些而已。
明尘想。
是容昭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曾在意过那个死在剑下的凡人,才会连这点细微的变化都认不出来。
-
来人一言不发。
容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天门附近的光线很亮,再加上白玉地砖白玉牌坊,那人偏偏又是一身素白。
耳鸣愈发聒噪,他眼前被黑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勉强瞧出来的是个人形。
“你是谁?”容昭又问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额角微微渗出冷汗,绕指柔在手中凝成长剑,微微一抬,直指明尘,“你想做什么?”
……这柄剑,曾穿心而过,痛得锥心刺骨。
不过相隔一日,又指着自己。
“我是谁?”明尘轻叹一声,收起所有的怜悯心软,迈出一步,瞬间移到他身后,低低道,“我不过是天海之境的一位上仙罢了。”
浩荡仙元刹那涌入,势如破竹,近乎疯狂的绞杀着对方的仙元。
容昭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入仙都以来便一直沉沉压在身上的东西消失了,轻飘飘的,恍若身在云端。
忽然间,喉头涌上一股甜腥味,血丝从嘴角淌了下来。
接着又呕出好几口暗红粘稠的血。
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后知后觉袭来的剧痛几乎一瞬就将他击碎了,脸色骤然苍白起来。
他站立不住,摔在了地上。
无孔不入的绵密剧痛将人一点点蚕食,容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颤抖着蜷缩在地上,挣扎着,眼前又被血色浸染,五指在白玉地砖上抓出凄厉的血痕。
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仍然被困在赤龙山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下。
狼狈,弱小,不堪一击。
任人欺辱。
……
忽然身子一轻,他被人拎了起来,像拎着块还在淌血的抹布。
-
天道降下的各种劫数中,风、雷、雨、火四劫分别对应天海之境的四座塔,领了劫的仙君便去各自的塔中渡劫。
而雷塔的雷,可以炼化煞气。
明尘拎着半死不活的容昭直奔雷塔。
雷塔每层都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越是往上,天雷的威力就越强。
明尘将人带进了一层。
他坐在不远处,看着容昭徒劳地想召出绕指柔挡住天雷,晶莹的丝线像茧一样,又被一次次劈开,劈得衣衫残破,身上留下无数道似鞭伤的红痕,像只垂死挣扎的蝶。
蝶翼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最后只能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
明尘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仔细一想,比起容昭对自己所做之事,好像也没过分到哪里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一层的落雷对明尘上仙来说,微弱得就像落雨,随意一拂便开了。
“听闻雷塔建立之初,是为了惩戒罪人。”他撩起衣摆,在容昭身旁蹲了下来,嗓音在震耳的雷鸣声中显得低沉而柔软,似情人耳语,“这塔中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罪人会被关押在此,层层镇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在这里……”
他想问,可曾有感到一点后悔?
一只手伸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颤抖的、沾着血的、手背上还横亘着通红的一道雷伤的手,就这样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毫无悔意。
若有利爪,说不定会从他身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我……”容昭气若游丝,声音几乎被雷鸣淹没,却含着令人胆寒的恨意,“我与上仙……无冤无仇、初见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无冤无仇?初见而已?”明尘低低重复了一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垂眸看着他,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道,“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片刻之后,估摸着煞气炼化得差不多了,他抱起容昭,离开了雷塔。
-
“哗啦——”
一团黑影被扔进了温热的池水里,池面上浮起一层血色。
容昭猝不及防溺水,扑腾了几下游到池边,连连呛咳。
湿透的破烂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窄的腰。
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脸上,水珠顺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滑落下来。眼眸仿佛被水浸润过似的,透着一丝微红的水意。
狼狈之中夹着一丝令人怜惜的脆弱。
他湿淋淋地泡在水里,又很快湿淋淋地被捞了起来,抱到了床上。
抱的动作倒是意外的轻柔。
银白发丝垂落下来,和黑发纠缠在一起。鼻尖相抵,一抹温热贴在微凉的唇上,轻轻蹭了蹭。
容昭终于看清了明尘的面容。
看清的那一瞬间,他瞳孔蓦地紧缩,仿佛心脏倏忽坠入了冰窟窿,本能地抓住身下的被褥,攥得手背青筋凸起。
“你……”容昭觉得自己在做梦,喃喃道,“你是谁?”
这是明尘第三遍听到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去剥容昭的衣衫。那身衣服被雷劈得破破烂烂,一扯就掉,脱起来很轻易。
白皙的身子满是暗红伤痕,纵横交错,仿佛密密麻麻的鞭伤。
不止这些。
还有昨日在溶洞里留下的掐痕、咬痕,青青紫紫,新旧交叠。
明尘眸色微微暗了暗,用指腹轻轻抹过锁骨上的一处痕迹,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腰肢。
指尖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被触碰过的地方烫得吓人,隐隐有灼烧之感。
不知为何,容昭细细地打了个寒颤。
他死死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意识似乎被抽离了身体,浮萍般荡荡地漂着。
这不是孟知凡。容昭想。仙君的化身是可以保留记忆和两成仙元的,而孟知凡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自己明明问过他的来历,还偷偷去过他曾经生活的村子,那里的人都知道孟知凡。
道侣之间是不可以骗人的。
孟知凡是不会骗人的。
……
…… ……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闷哼一声。
容昭伤得很重,没有力气挣扎,却是实实在在觉得疼,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凌乱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帐幔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仿佛被迫溺在水里,像一场挣脱不得的噩梦。
那人俯下身,亲吻舔舐着那双毫无血色的唇,直到吻得嫣红水润,两颊也泛起桃花似的淡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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