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异闻录(36)
等梅瑾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地下暗河边。
他浑身烫得厉害,起身,面对的只有一片黑。
他喊了竹林居士,喊了白雪,都无应答,只能顺着这条暗河走。走了一段路,隐约听到白雪的叫声,他加快脚步,发现声音是从一个小口传来的,那个小口开在壁上,有半人高,他钻进去,爬了没多久,前面有亮光,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洞窟。
满地的残骸。
以及伫立在残骸中,正抓着不停扑腾的白雪的穆少何。
穆少何听到动静,转头,朝梅瑾行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梅瑾行恍若梦中。
☆、第四十九章:死局(5)
龙涎香在大殿上浮动。
荆风筠站在一旁,用手捏下金色芝兰花的一片花瓣。花瓣边缘已经有些蜷缩,暗黄的色泽令它瞩目。这位年轻的国君手一松,花瓣旋落在地。
“这花要枯了。” 荆风筠穿着一身红色的长服,头发随意盘起,与平日朝上不动声色的国君有所不同,反倒像个弄草嗜花的翩翩公子。
“在它落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我念它往日绮丽芬芳,想着即使不能放在大殿上,这处偏殿没有外人,独我一人赏花也不会嫌弃。同时命人好生照料,想着总该不负我望吧。谁知如今,花烂了。”
荆风筠转身,望着跪在下面的梁恒:“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梁恒跪了大半个时辰,此时目光与国君对上,不闪不躲:“我不知道。”
荆风筠拿起桌上的杯子,轻抿,听到这句话,手上动作一顿:“你自称什么?”
梁恒的脊背挺直,像经过风霜侵蚀的坚石。
荆风筠眼神凌厉,猛将手中的杯子扔到他面前,发出碰的声响,白瓷碎片四溅飞出,有一块擦过梁恒的脸,划下一道血痕。
两人静默不语。
荆风筠闭上眼睛,最后睁开时,刚刚的怒火全部消失不见,唯有帝王的冷静与谋略。
“要枯的花,不要也罢。”
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扫,那盆生长多年的金色芝兰倒落在地,五彩瓷盆四分五裂,如同那个茶杯一样。
梁恒缓缓闭上眼睛,双手伏地,头轻轻磕在冰凉的地板上,久久不起。
荆风筠走下来:“梁家十代忠臣,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徇私,你说,该当何罪?”
梁恒伏在地上,说话有气无力:“死罪。”
荆风筠眼神微变,弯腰去碰梁恒。梁恒抬头,嘴角渗血,眼神涣散。
梁恒声音已经低下去了:“辟血人是我故意放走的,理应以死谢罪。”
荆风筠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眼里有火:“你为了他,要死在这里?”
梁恒笑:“我知道得太多,如果不做你的臣子,只有死路一条。但等你赐死,却是不愿的,不如我先行一步,倒也圆满。”
心思被说出来,荆风筠背过身,深吸一口气:“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应答。
梁恒的喘气声越来越大,嘴角溢出的血流了一地的艳丽。
“你若不愿在朝为官,当初便应该离开。” 荆风筠冷酷道。
我想做忠臣,想有知己。
梁恒开口想说话,发现毒已经渗透到五脏六腑,连话都说不出了。
穆少何回来时,他想着三人同行,共话当年情,谁知时间流转,已时形同陌路;后来事故频发,想保全好友,又无能为力。
三人中,好像只有自己,怀念昔日结伴的情谊。而那段从五岁到十五岁的稚嫩光阴,到底抵不过十五到二十五的时年磨炼。最后才发现,君臣无情,世事难料,到底是自己天真了。
梁恒笑了笑,眼睛合上,再无声息。
荆风筠背着手,望着前面金碧辉煌的龙椅,未出一声。他走到那盆花面前,蹲下抚了抚叶子。
一滴晶莹落在上面,滚了几下,滑落在地上,没了踪影。
“国君,穆大人已到昌乐,并称有要事求见!”门外有报。
“让穆大人到西夯殿等我。”
荆风筠起身,大踏步走过梁恒的身体。
到了门前,忽然停住。
最后他推门出去时,对守官说:“发文书通报,梁恒梁大人为国君忧思病重,不治而逝,加封厚葬!”
守官瞄到一眼殿内的情形,不敢深思,低头应是,匆匆走了。
荆风筠在西夯殿见到了穆文间。
穆文间说,他帮国君找到一名厉害的术士。
荆风筠揉了揉眉间,神色疲惫:“我要一名术士,作何用?”
穆文间:“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穆文间用手指了指自己:“像他这种傻子,怎么培养都是烂泥,而我就不一样了。”
荆风筠肃容:“你是谁?”
穆文间露出诡异的笑容:“人间养闲客,万神铸一鬼。”
万神山的雨还在下着。
“穆少何!”梅瑾行大喊,穆少何松手,白雪急忙从他手里逃离。
现实的穆少何与梦中的穆少何重叠在一起,梅瑾行心神不宁,也只能维持镇定,上前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只是穆少何那深邃冰凉的眼眸、高高在上的打量以及诡异的神情,每一处都让梅瑾行的心下沉一分。
梅瑾行小心翼翼地去抓他的手,碰了一手的滑腻腥臭,梅瑾行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的眼睛:“你还认得我吗?”
穆少何也盯着他,就是不吭声。
梅瑾行见他神态与往日不同,知他必出了事故,心下一凛。见他对自己的亲近没有反抗,便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穆少何跟着走了几步。
梅瑾行提起来的心放下一点,招呼:“白雪,快去找血龙,我们走。”
白雪啾地一声,在空中盘旋。
他们处在洞窟的边缘,一地蛇虫的尸体。只是更远一点的地方,依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敲打人的耳膜。
梅瑾行脖子后有风带过,穆少何从后面凑到他颈脖间,有点陶醉:“你真香。”
这句话令梅瑾行心头大震,回头,被穆少何衔住嘴巴,撕咬起来,梅瑾行舌头被咬破,铁锈味溢了满嘴。
梅瑾行将人从拽开,不停喘气,有血从嘴角流出来。
穆少何按住他的脑袋,把他嘴边的血舔了。
“这些东西都不能吃。我想吃你。”穆少何像口渴多日的人找到了水,抱着他不放。
梅瑾行被他制住,竟然挣扎不脱,安抚他:“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又见穆少何竟然想咬下自己的皮肉,又道:“你想喝血给你血,你想吃肉给你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但前提是,你跟我到外面,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白雪从蛊群众找准时机,将缩在角落的小血龙衔住,飞速飞来,同时大声叫唤。
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他蛊,发起了进攻,如潮水往梅瑾行他们这边涌。
穆少何听到身后的动静,放开梅瑾行,弑杀之色无法抑制,转身迎了上去。
梅瑾行大惊,扑上去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穆少何勾起嘴角,将人掀翻在地,冲进蛊群里,与奇形怪状的蛊物展开厮杀。
万神山,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连续下的七天暴雨,雨量正在慢慢变小。
洞窟内,原本没有照明,依然亮如白昼。但如今,这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梅瑾行一直喊穆少何的名字,没有任何作用,于是咬牙也冲进去。
行进中,梅瑾行只知道自己身上被什么东西咬了很多口,他不理会,眼里只有面前那人利落、充满兽性的身影。
穆少何已经发狂了,丝毫不顾及身上不断增添的伤口,越杀越欢。待他正要用嘴将一条蛇咬断,后腰被人紧紧抱住。
梅瑾行身上爬满了蛊物,它们似乎对他的血非常感兴趣,不断在他身上咬出口子,吸食他的血。
“穆少何,你走不走?”
梅瑾行浑身的力气似乎要被抽走了,却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穆少何回身,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梅瑾行低低地叹口气,双臂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
“不走的话…….”
梅瑾行抬头,灰头土脸,沾了血,脸上被划的疤浅浅地印在上面,弯起嘴角,虚弱美丽:“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穆少何定住没动,他闭上眼睛捂住脑袋,表情痛苦,被他制住的蛇见状张口要咬,他下意识挥手甩开。
梅瑾行已经晕过去,无数的蛊物压在他身上,为了争夺他的血,互相撕咬起来。
腰间的温度不在,梅瑾行倒地,穆少何睁开眼睛,眼里已是熟悉的清明。他顶着无数的蛊,将梅瑾行抱起来,踉跄着往出口走。
白雪和血龙一直在那处等着,远远见到来人,不断叫喊。
穆少何一边强撑着保持自己的神志,一边任由蛊物的攻击,而洞窟内几乎已经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前方一个微光,在指引着他们。
数以万计的蛊包围了他们,穆少何笑得很难看,低头在梅瑾行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好好活着。”
接着大喝:“血龙!”
原本奄奄一息的血龙瞬间涨大,虽然比最大形态小了不少,却还是英勇无比地蹿了过去。穆少何奋力走到最近的地方,身上血流不止,将他染成一个血人。他用尽力气,将手中的人扔了出去,血龙卷住梅瑾行,在地上重重摩擦出血,接着弹射着往那处亮光滑行。
众多的蛊见美味走了,纷纷追了上去。
出口的亮光在渐渐缩小,白雪在外边发出焦急又尖锐的叫声。
短短一瞬,洞窟已经陷入最绝望的黑暗。
万神山,竹林居士抬头望天,伸手,再没有一滴雨水。
禁闭之时,来了。
梅瑾行醒来后,疯了一样,挣开竹林居士就要跳进井里,被竹林居士制住。
“血龙带出来的,”竹林居士对梅瑾行没有好脸色,但见他这个模样,更加伤心,将一块破布塞到梅瑾行手里,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我没看。”
梅瑾行拿着这块布,在阳光下,细细看了又看,然后便抱着它,一直坐到晚上。
等竹林居士再来看他时,梅瑾行已经恢复正常,甚至还能笑着接过野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竹林居士不满,但也没心情说他什么了。
第二日一早,竹林居士醒来,梅瑾行、白雪、血龙,都不见了踪影。
时间的河流从不会为你停止转动。
很多事情在某处、在某个人身上发生着。
万神山之事不久,荆南历经十年,终于有了国师——虽然此时荆南的术士已经杀得不剩多少,但在明面上,荆南与以往一样,术士的苦难,也只有带入黄泉独自舔舐;竹林居士回到空闻山,只发现一片被烧毁的废墟,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刚失去师弟的竹林居士,又没了师傅,他抱着尸身哭得不能自已………….
但这些事情,对千万个人来说,都是别人的事,于自己是无关紧要的。
在荆南有了新国师的第四年,北淮也有了自己的国师。
据说这位神秘的国师,对巫蛊术法有着详细的见解,仿佛所有的术法书籍都映在他脑中。但他从不上朝,只是带着国君赐的一群黑衣使,天南地北四处闯荡。
曾经有大臣询问北淮国君,这位国师去做什么了。
国君说:“他在找东西。”
大臣问:“什么东西?”
国君沉吟:“逆天改命之物。”
又过了三年。
一处皑皑雪山上。
“大人,找到了!”孟阍迎着风雪,欣喜若狂。
白狐披风的青年闻言,微微点头,没有急着过去,只是让其他人再做打探。
“很快了。”
他站在山巅,如傲雪的冰霜,横立在天地之间,这声低语,随风而散。
长衫年轻人声音低沉,像经过千年发酵的纯酿。
江袅听故事听得眼睛又红了,追问:“这就是故事的大结局吗?这个结局不好。”
长衫青年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笑:“哪里不好,我来改改。”
江袅:“有情人当终成眷属。”
长衫青年笑得很英俊,他手上拿着卷起来的书,用它像扇子那样扇来扇去,姿态潇洒风流,把江袅都看呆了。
“我继续讲。”
于是江袅又期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