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14)
薛止后背的衣料被那着火的梁柱燎焦了,碰一下都火辣辣的痛,可他并不在意,反倒问起另一个人的事。
他二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先前破阵之时穆离鸦是背对他也能觉出他有一瞬间的僵硬,再加上后来的异样,他能断定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穆离鸦拉着他的手心又冷又潮,“听到个女人在说话,说了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还有那长虫死前鬼叫得厉害,我一时没注意,差点聋了。”他做出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都是些雕虫小技,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加诸于他身的诅咒只有他自己知晓就够了。
薛止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是这样就好了。”话语轻轻悠悠的,叹息一般,里边饱含着苦涩。
他没说自己信与不信,可这目光让穆离鸦有几分难堪,急于为自己开脱,“是真的。我想起来我是在哪听过这女人的声音了。”
“在哪?”
横木砸过来的一刹那,他想起自己是为何觉得这女人的嗓音耳熟,又为何知道她一定很美。
“当然是穆家。”
因为他们曾见过面,在十多年的一个炎炎夏日。
……
只是削铁无声、新发于硎的宝剑不少师傅都能铸,可若要称得上绝世神兵就只剩寥寥数人,而这之中不得不提的便是江州穆氏了。
没人知道江州穆氏的剑是怎么铸的,他们有不外传的秘方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工艺手段。曾有人想要潜入穆氏剑庐偷师,非但没有学会反而落了个疯癫的下场。
身为穆家大少爷,穆离鸦从小就习惯了那些带着金玉珠宝、文玩古董上门求剑的人,最夸张的是曾有人为了以示诚意选择跪行上山,被侍女扶起时膝盖都磨得能够看见森森白骨。
对于这般场景他见得多了,再见到那顶停在门外的红纱软轿时也只当是那些上门求剑的人,看了两眼就去偏院找薛姓少年玩耍。
当然这不是说那大他两岁的少年多有意思,这薛止闷得可怕,表情阴沉,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有会喘气这点还像个人。通常都是他在旁边说闲话,吃侍女送来的点心,这薛止伏在案台上写字,一直写到太阳落山还要点起蜡烛继续。
他早就过去看了,是在抄《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得他一个跟着看的都快能背下来了也不停。他曾不止一次腹诽这薛姓少年跟个老头子似的没意思,也就穆衍不在的时候他大少爷闲得无聊才肯屈尊过来两趟。
天知道为什么每次不用上课时侍女问他要去哪里玩,他都会鬼使神差地说要来偏院,大概是这薛姓少年对他施了什么咒。
今天也是这个道理,他在薛止这一直待到了申时,要不是祖母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寻他,他只怕要在这边用过晚膳才回去。
“大少爷,大少爷,老太太要你现在过去一趟……”惊觉自己太大声,打扰到里边的两个小少年,侍女慌慌张张地闭嘴,用眼神示意穆离鸦赶快。
“知道了知道了,”穆离鸦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向姑且称之为玩伴的薛止告辞,“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陪你玩。”他这话无耻得堪称无懈可击,浑然不知自己正打扰对方清净一般。
作为回应,薛止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专心抄自己的经书。
如果不提等这穆家大少爷走后,他将面前这张这张错漏百出的纸捏成一团丢掉,又捂着眼睛叹气的话,他大概真的能够做到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庭院里林木棽棽,灼热的日光沿着缝隙洒落,细碎光斑如前些日子案上新添的洒金笺。光是从偏院那边回来这一小段路穆离鸦都热得满头汗,第一件事就是找相熟的侍女阿香要冰镇的桂花酸梅汤喝。阿香给了他一小碗,他喝了还要,她害怕他晚上闹肚子,怎么都不肯再给,他没有办法又不好再耽搁时间,小跑着去了祖母独居的后院。
这后院倒是荫凉,山茶过了花期只剩茂密的绿叶,凉丝丝的风垂在他微红的脸颊上,舒服得很。
他的祖母,那满头银丝一丝不苟梳成发髻的老妇人慈爱地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坐。
他坐下来,接过茶杯咕咚咚地灌下凉茶。这凉茶是许多种草药加冰糖煮的,虽然解渴又去暑,但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如果不是渴得厉害他才不乐意喝。
“又去找薛家那孩子了?”
他住的院子里这边不算远,来这里都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稍微估了估时间穆老夫人就能猜到自己这孙子是从哪边来的。
“算是吧。”他放下茶盏,抬起手扇风,“真闷,一直抄他那堆破经书,跟他说话都不理我,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穆老夫人这一笑使得面上纵横的沟壑都皱了起来,“既然嫌闷就不要去了,你省心他也不用烦了。”
听出她话中调侃,他梗着脖子,故意唱反调,“偏不。我就是要去,看他哪天用正眼瞧我,我就不去了。”
“你这会又不嫌他闷了?”老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眉心,“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学了谁。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别,那孩子也过得苦,有个人在身边不容易。”
他们祖孙正有说有笑,冷不丁就被人打断了。
“姐姐不介绍下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吗?”
声音是从屏风后头传来的,甜如蜜糖,柔滑动听,带着几分要人心颤的娇俏。
穆离鸦这才注意到那架丝绢屏风后头还有个人。
“有客人?”他还没忘祖母是为何叫他过来,端坐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没个正形,“祖母叫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祖母,苍老的穆家老夫人也收敛了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九儿,去见过娘娘。”
小九儿是他的乳名,说是前头还有八个兄弟姊妹,这样就能骗过老天爷不至于把他也收了去。
“还不快去,娘娘要见你呢。”见他还愣着,老夫人点了点案几,“去吧,总不能说我们穆家失了礼教。”
屏风后头的女人半点没有露面的意思,他跳下坐榻,过去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头低下去的时候看见一截露出来的红色裙角,上头印着精巧的暗花,在这炎炎夏日里就像是烧起来的火焰一般,灼得人眼晕。他娘亲去的时候他还没记事,接触过的年长女性只有几位侍女,像这样的事还的确是头一遭。
“见过娘娘。”
“免礼了小郎君。”那位娘娘这样说着,“叫什么名字?”
“离鸦。”
“哪两个字?”
等他说了具体是哪两个字后,女人沉吟半晌,“怎么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哪里知道为何,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祖母及时为他解了围。
“是他那去得早的娘亲起的,就当是个纪念吧。”
“是这样子啊。母亲不在身边,一定是很悲伤的事情吧?妾身多有得罪 。”
得罪?哪里得罪?他呆呆地望着祖母,发现祖母也皱起眉。
“不妨事。”祖母替他应下,顺带将他从这难以言喻的氛围中摘了出去,“我和娘娘还有事情要说,出去玩吧。”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暗流涌动的场合,得了令立刻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前,那屏风后的女人换了副冷漠口吻,带着些说不出的轻蔑与厌恶,“这么说,就是这个孩子了?”
他愣了下。从先前的应答中他还以为那位娘娘颇为喜欢自己,原来竟然是讨厌的么?
那薛止呢,薛止会不会也在人这般说起自己?
“我告诉你们,要是我家二郎出事了,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讨到好!”
穆离鸦和薛止二人从正门出来,正好碰到个穿金戴玉的小老太太边抹泪边跳脚。
她自己不救火就算了,还扯着旁边人叫骂,无非都是说他们见死不救、懦弱无能等等,那群提着水桶的青年男子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沾染。
被她扯着的那小伙子试图和她解释,说不是他们不想进去救人,而是看这滚滚浓烟和大火,进去的连能不能保全自身都是个问题。
“放屁,你们就是想要我家二郎的命!”她眼神透着股母狼般的狠劲,枯瘦的手指深深嵌进那赤膊小伙的胳膊里,“呵,我还不懂你们这群人么?我苦命的二郎啊,摊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时而刻毒地咒骂时而放声哭嚎,简直把撒泼打滚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若是穆离鸦先前没见过她摔死亲孙女的那股狠劲,她看起来就是个爱子心切的老太太,最多飞扬跋扈了一些。
“你们就给我一句话,你们是不是要对我的二郎见死不……”
人群一阵喧哗,她抽搭了一下,吸了吸鼻涕,呆愣愣地望着大门的方向,“有,有人出来了。”
见出来的人不是她家二郎,她脸上笑容来不及绽开就又萎谢。转念一想,有人能须尾俱全地出来不就是说里边还能够待人么?她瞪了那小伙子一眼,“这不是有人出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去救人!我那二郎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们偿命!”
那小伙子看看她又看看只是被燎了点衣角的穆离鸦,犹犹豫豫地说,“老太太,我……我争取……”
“不想死的话就待在外面。”穆离鸦丢下这么句话,转向眼里还包着一汪泪的周老太太,“您是周宏安的母亲。”
“老身便是。”她胸一挺,满含希冀地朝正门那边张望,“你们看到我那二郎了吗?他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您认得这个吗?”
穆离鸦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红绳系着的玉观音来。玉的成色不算太好但绝对不次,中间飘着一团絮,看那光泽应该是被人贴身戴了许多年。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周老二身上顺来的,看到小儿子的贴身之物被人捏在手中,周老太当即变了脸色。
“你这是从哪来的?!”她一把抓住穆离鸦的手腕,树根一样的手指勒进他还在淌血的伤口里,“是你,是你害了我的二郎!你害了我的二郎!不然你怎么会有这个!?”
“送您了,留着当个纪念吧。”他将玉观音随便一抛,周老太心脏都快吓停跳了,急急忙忙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阿止,你见过这位老太太的小儿子没有?”
“见到了,不省人事倒在灵堂里。”薛止答得一板一眼,“没救了,劝你们不要白费功夫。”
收好了玉观音的周老太面如金纸,发青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她猛地扯住穆离鸦的袖子不让他走,“你会遭报应的,见死不救是要遭报应的!”她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阴狠的光,“你害死了我家二郎,你要遭报应的。我家二郎死了,你也别想走,我要你们给我家二郎陪葬。”
她朝着身后那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吼道,“大郎,把他们绑起来丢进去!”
那被人忽视了全程的周家老大努力做出副强硬模样,朝其他人低喝,“还不快去。”末尾还打了下颤。
眼见他二人再度包围起来,穆离鸦冲薛止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知道该遭报应的是哪一位?老太太,某有话要对您说。”穆离鸦凑到那萎缩成一团的老太太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末了抬起手在她的太阳穴和手腕骨上分别点了下。
她松开他的袖子,捂着手倒退好几步,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恐惧,“妖,妖怪,你这个妖怪。”
“既然无事,某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