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70)
画轴卷到三分处, 终于露出了一张脸。
柳眉修目,的确俊秀好看。
但——
也许是期望越大,落差越大,大多数人都觉得依旧是崔嫣略胜一筹。
陈致也是这么认为的。不仅如此,画者对画中人显然有十二分的用心,将神情姿态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容韵见他盯着画像不放,凑过去说:“师父在看什么?”
陈致说:“总觉得画中人在哪里见过。”
容韵对着画看了半天,看不出个究竟,便逗他:“师父不觉得第二名更加眼熟吗?”
陈致翻了个白眼。
与第二名崔嫣匹配的菜肴是翡翠豆腐,不少吃饱的众客看着那青白的色泽,都忍不住尝了一口,果然清淡可口,没想到第一名更清淡,竟是一碗清水。
陈致还没喝,就听身边有人赞叹道:“这必然是天山雪水所化!清凉爽口,冰冷入骨。”
另有人说:“非也!这是梅花晨露。既有清晨的寒气,又有梅花的芬芳。”
其他人就着这水说了半天,惊动了主席。
王为喜说:“位列第一的美人大出所料,位列第一‘水’菜只能请王爷来说说门道了。”
陈轩襄笑道:“有什么门道?这是我今天早上,亲自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王为喜说:“如此说来,这排名第一的美人大有来头,才能让王爷捧在手中,记在心里,却不在身边。”若在身边,此时此刻,台上就不只是一张画像了。
陈轩襄怅然一叹,半晌不语,竟似默认。
众人对画中人的兴趣立即从脸转向了身份,可惜直到散席,都没有人认出来。
容韵和陈致顺着人流往外走,走到府门口时,就看到一个小厮从一群小厮中钻了出来,到他们面前:“公子正在前方等候,两位请随我来。”
跟着小厮走到路口,就看到汤煊从马车里露头朝他们打招呼。
陈致与容韵上车之后,汤煊立刻递了手炉给他们:“春寒料峭,容公子与仙人要保重身体啊。”
容韵接过来,觉得不烫,才转递给陈致。
陈致一边想,自己身为神仙,百邪不侵,怎么可能受寒,一边不客气地将手炉捧在手掌上。
双方交流今日宴会的见闻。容韵好奇王为喜与陈轩襄的对话,汤煊据实以告,说完之后,还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担心南北联合,使我们没有立足之地,如今看来,陈轩襄根本没有将燕朝放在眼里。”
陈致说:“那他的依仗是什么呢?”
汤煊不答反问:“你们可知今日排名第一的那个美人是谁?”
陈致与容韵齐齐摇头,期待地看着他。
汤煊长叹一口气说:“可惜我也不知道啊。”
……
所以之前那个问题根本不是设问,而是疑问?
陈致无语。
汤煊说:“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陈致已经无力回应了。
但汤煊说了两句废话之后,总算提供出一条较为有用的信息:“就如燕朝的国师一般。”
燕朝的国师?崔嫣吗?
一直跟着黑甲兵称呼“崔嫣”为天师的陈致下意识地想。
汤煊说:“又或者,就如仙人于江浙。”
容韵反应过来:“你认为他是术士或修士?”
汤煊说:“传说他来无影,去无踪,曾令西南王追寻千里而不可得。”
陈致问:“他到底是谁?”
汤煊说:“据说,西南王称他为吴仙人。”
吴仙人?
一个“吴”字如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令陈致的头脑瞬间明晰起来!画像中吴仙人眉宇之间的神韵,像极了皆无!虽然面容不一样,但皆无会捏脸。而且,既然仙童能够下凡执行任务,皆无有何不可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安心下来。
如果在西南王身边的那个人真的是皆无,那这趟任务就大大的有保证了。
汤煊一直观察着陈致的表情,见他渐渐突然放松,心中有底,笑道:“看来,虽然天下纷争四起,天上倒是南山北河都是一家。”
回到芙蓉山庄,已近半夜。
但容韵说自己吃得太撑,硬拉着陈致在花园里踏月寻蚊子。
“师父。”
“嗯?”
“你觉得我与崔嫣长得像吗?”
“的确有些相像。”
“那师父更喜欢哪个?”容韵猝不及防地问。月光太浅太苍白,柔化了他五官的线条,也模糊了年龄的界限,竟与记忆中崔嫣的形象相重叠。
陈致哑然,须臾道:“你是我的徒弟,你说我更喜欢谁?”
容韵笑了笑:“那我长大不要像他那样!”原本打算,如果师父喜欢崔嫣那样的,他也可以往那个方向努力。
陈致拍拍胸脯:“那真是太好了!”比起“亲吻狂魔”,“搂抱狂魔”好应付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突然有马车停在芙蓉山庄后门。门房问了来人的身份后,将一封信函呈给还在睡梦中的汤煊。汤煊醒来不及发火,就被对方惊了个够呛,看到信函之后,即刻更衣相迎。
来人进来之后,问他是否惊动旁人。
汤煊说:“谨遵大人吩咐。”
来人满意地点点头,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张画像,微笑道:“你可曾见过此人?”
汤煊看着画像上英气十足的俊美面孔,缓缓地摇摇头。画中人是易容后的容韵,他虽然惊讶,但想着容韵昨日大出风头,被人瞩目也不足为奇,心里有了准备,便糊弄了过去。
来人又取来一张画,展开给他看:“那他呢?”
汤煊心里咯噔一下,容韵与陈致的画像接连出现,对方显然是针对两人,有备而来,这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神情不由地流露出一丝警惕。
虽然是极细微的动作,却落入了来人眼中,当下说:“带我去见他。”
汤煊极快地收敛心神,叹气道:“我以前的确见过他,可惜是赶路时的一面之缘,早已各奔东西。天涯海角的,叫我哪里去找?”
来人道:“汤公子,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汤煊说:“这个……萍水相逢,未及深交,并不清楚。”
来人缓缓道:“他是陈朝皇室余孽。”
汤煊一惊。
来人说:“若是陈轩襄知道你与陈朝皇室余孽有来往,会如何想?”
如今的长沙府,敢直呼西南王名讳的,自然是王为喜。他冷着脸,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西南王亲手打上来的井水更加阴寒,仿佛对方说一个不愿意听的字,就要翻脸。
“真是见了一面,连名字都没有互相通报。”
“这话就算我信,西南王也未必相信。”
汤煊委婉地说:“西南王也是陈朝皇室之后。”
王为喜说:“所以,他容不下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汤煊脑袋里乱成一片。比西南王更加名正言顺的陈朝皇室后裔,那会是谁?难道是……陈应恪的儿子?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想要结交江浙,最后竟请来了一尊大佛!可惜,这尊大佛的后头牵扯太深太广,叫人供奉不起。
“你放心。我只是想要见一见他,并不会将事情张扬出去。毕竟,燕朝的江山是从陈朝手中抢过来的,这里又是西南王的地盘,我不会自寻烦恼。”
王为喜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怎么都想不到,在一场荒唐至极的百美宴上,竟然会看到陈应恪的画像。顺着画者的名字追查到这里,他已经做好失望而归的准备。原来只是想诈一诈他,毕竟,画者见过画中人不等于画中人就在这里,没想到歪打正着。
汤煊犹豫了一下,决定装傻到底:“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若是下次遇到,一定通知王大人。”
王为喜说:“你可知我为何敢来长沙府的百美宴?”
汤煊说:“西南王有意与燕朝平分天下,大好机会,自然是要来的。”
王为喜冷冷地说:“因为陛下亲自训练出来的黑甲兵,天下无双!”
正说着,就见一个黑甲兵从屋顶上跳下来,禀告道:“找到了。”
第52章 绝世之念(二)
王为喜目光冷冷地看过来, 汤煊内心天人交战。是坦白从宽, 还是否认到底。此时坦白, 失了先机,王为喜未必领情,但是否认到底, 又怕事情泄露,承担不起后果。
正权衡,王为喜已经越过他, 跟着黑甲兵往里走。
汤煊咬牙跟了上去, 心中暗道:自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站, 当个旁观者罢!若容韵被人发现,也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
走到容韵与陈致住的院子, 里面打斗正酣。
容韵挥舞着一把软剑,上蹿下跳得与黑甲兵缠斗。陈致周围倒是清净, 一群拿着武器的黑甲兵像木头人似的站着,与院内的梁柱融为一体。
“住手。”王为喜一进院子,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陈致, “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看到黑甲兵的那一刻起, 陈致已经料到结局,一边叫容韵停手,一边解开了那些黑甲兵的定身术。容韵生怕王为喜出尔反尔,立即跳到他身边防卫。
王为喜将陈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冷冷地说:“这几年, 王爷看来过得很不错。”
王爷?
汤煊惊讶地看向陈致。听王为喜说他是陈朝皇室后裔的时候,他以为是不重要的庶子或私生子,没想到竟有正儿八经的封号。但是,如果没有记错,陈朝皇室中,被燕朝承认且册封的王爷唯有一人——陈末帝、陈留王陈应恪。
陈致并未发觉汤煊此时内心正翻江倒海,因为他此刻的内心也不平静。与王为喜一别,已经二十多年,犹记得最后一面,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将崔嫣带回,谁知后来竟是那样的结局。
他苦笑道:“可否再听我一言?”
王为喜淡淡地说:“我近日来此,就是听王爷说的。”
他这样配合,陈致反倒不安。他并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从误杀崔嫣,到盗走尸体,再后来的食言失踪,每一桩、每一件都难以解释。可是眼下的局面又容不得他回避。
王为喜跟着陈致进屋,容韵想跟进去,被陈致挡住了。
“为师有些话,要与他私下里谈。你在门口等着。”
容韵脸色微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听的吗?”
陈致说:“都是些陈年旧事。”
容韵看看外面虎视眈眈的黑甲兵,又看看脸色凝重的陈致,不甘心地退后半步:“我就在门口,师父随时可以喊我。”
陈致点点头,正要关门,就听已经站在门内的王为喜说:“若我有不测,芙蓉山庄上下,鸡犬不留。”
以为自己脱离了事件中心就悄悄在旁看戏的汤煊:“……”
陈致缓缓关上门,深吸了口气,转身道:“抱歉,这些年我……”
“陛下在哪里?”王为喜压根没打算听他的废话。
陈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救活他。”
王为喜面容狰狞了一瞬,额头青筋暴凸,只是他自制力极好,在勃然变色的同时,转过身去,不让情绪暴露在陈致面前,等稍有平复,才回转身来:“这么多年了,我等了王爷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他说话有气无力,又字字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