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翎银扁(2)
一连在路上行了三日,换了两批灵兽,人马俱疲,行程过半,终于等到了战鬼的人。
那阵势,浩浩荡荡排开,所有战鬼皆身穿黑衣,为首一人高高坐在马上,黑衣乌发,笑得灿烂无邪,看见送亲的轿子便先一步下了马,俯身恭敬朝弈澜道:“嫂嫂辛苦了!”
哪怕她面上带笑,周身不带一点杀气,但队仗里那种常年累月积攒下来肃杀之气还是让这小雀虹缩头缩脑差点现出原形。
“嫂嫂见谅,大哥本来是能从东海赶回来的,但路上出了点纰漏被那些造反的妖魔绊住了脚步,所以才让我先来接您的。”
怪不得整个队仗里唯独不见应该身着喜服的虞渊。弈澜不知怎么松了口气,跟着下马,看见送亲的队伍将他送到以后,是半点不敢多留,几乎是软着腿马不停蹄地离开,不过片刻,这边就只剩下了孤伶伶的弈澜和发着抖的小雀虹。
虞思思心里奇怪——不是说神鸢弈家最是宠爱独子吗?怎么走得这么毫不留恋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但她是个心如斗大的,豪放地一挥手,领着弈澜走进战鬼的队仗里。
“再行七里地,就到西海了。”虞思思说道。
弈澜颔首,翻身上马,半束起来的发扫荡出一个弧度。身上穿的大红喜服掐出一截细韧腰线,只见他坐于马上,背脊挺直,垂眸间神态似冷淡无情,虞思思又看呆了去,掐了自己一记才回过神。
今天也是被嫂嫂美貌迷晕的一天。
于是这就整顿队伍,启程回西海。
未曾想,就是这短短七里地出了岔子。
先是一阵平地而起的妖风,遮天蔽日。虞思思立马设下结界不让众人被干扰,等风骤停,外面的景象却变了——不知何时走进了一大片林子里,周遭没有半点光线,漆黑鬼魅,引人发颤。
虞思思咬牙切齿:“大胆魔族,竟然又来招惹是非!”
她这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弈澜凝神看向深不见底的林子中,按住暴怒的虞思思,抬手在半空中写字,他每划过一道,空中就现出发着光的浅金划痕:不要着急,是幻术。
小雀虹一张包子脸已经吓得惨白,他想往自家公子身边贴,又觉得不妥。厚重的戾气自林中散出来,被这么一激,小雀虹背后啪一下就腾出一对肉乎乎的粉色翅膀。本来队仗里气氛正紧张,他这么一个动静,当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这里了。
虞思思噗嗤一下笑出来,指着小雀虹道:“哈哈哈哈哈,怎么这里还有一个鸟人?”
小雀虹的脸由苍白转为猪肝红,他愤愤不敢言,被这么多戏虐的目光盯得想哭,但很快虞思思的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了,因为林子里有动静了。
笑闹归笑闹,她也知道这个鸟人是弈澜带来的人,于是一扬手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扔给了身旁近侍:“保护好他。”
小雀虹还没来得及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谁,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飞了。
确切的说,是战鬼的整个队伍都被这股力量撞散了。
混乱中,虞思思只来得及抓住弈澜的手腕,那截手腕虽然瘦弱,但很有力量地反握住她的,像是在安抚,大红喜袍翻飞,遮住了她的眼。
众多妖魔自戾气中叫嚣着跑出来,数量惊人,显然是早有预谋。
从最开始的惊惧中回过神,虞思思很快发现,这些妖魔看着有气势,但并不成气候,构不成什么实质上的威胁,顶多就是难料理了一点。她挥着长戟带弈澜从妖魔中突围,本以为多带了一个人会有些吃力,没想到弈澜的身法很巧妙,他虽然没有武器,但术法修练得好,在一众喊打喊杀面貌狰狞的战鬼中硬是打出了赏心悦目的风格。
虞思思......又一次被自家大嫂帅了一脸。
奇怪的是,他们数次都要破开妖魔的包围,但这些东西好像怎么都杀不尽似的,一重又一重。
忽然间,一阵黑色旋风贴着地刮过来,瞬间卷住了弈澜的腰!
风力过猛,虞思思被掀到一旁去,尘土漫天,一片萧瑟肃杀之气迅速朝四周蔓延。
“将军来了!”
弈澜手上刚凝成一个诀,不知道使去哪儿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落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他侧头去看,视线对上大红色滚金边的喜袍。
“夫人,我来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低沉、浑厚,带着点倨傲和威严,在天地间悠悠回响。话音未落,一道疾风朝妖魔群中射去,大半妖魔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化为湮粉。
弈澜的心跳骤停,莫名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又不知从何忆起。
所有战鬼似被鼓舞,气势大震。
弈澜靠在他怀里,使不上劲,他担心小雀虹,四下扭头看着寻找他的身影。
还没等找到小雀虹的踪迹,一只手就强硬地掰过他的脸。
弈澜仰头,猝不及防和一双深红色的眼瞳对视——他脸上的线条出乎意料的柔和,高直鼻梁,薄薄的唇,唇角带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双眉浓黑,微微蹙起。最为招人的是一双狭长凤目,红瞳不怒自威,让人不敢直视。
他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喜服,但身材明显要比常人高大许多,衣袖被风吹得鼓起,黑色长发整齐束着,有几缕自额前垂下,有种摄人心魄的英俊。
只一眼,弈澜便已经脸红耳热,心中倒海翻江——
天杀的小雀虹,从哪里听来的关于战鬼外貌的传言?除了红瞳能对得上,其余的都是胡说八道!迟早要将他的那只喙封起来不可!
虞渊看见他别过眼去,睫毛颤动,脸上血痕宛然,不知是被什么划到的。他抬手从那伤口上轻抚,手下的皮肤热得发烫:“伤到了?”
弈澜轻轻摇头,惯常冷漠的神色有些维持不住。他有些慌乱地想从虞渊的怀里退出去,但腰上横的那只手臂似有千斤重,让他挣脱不得。
虞渊的手指从他发红的眼角划过,指腹的粗粝和脸颊的柔软有鲜明的对比,他成功将弈澜的脸染上同喜服一般的颜色,又深深看了他几眼,才心满意足地放开手,道:“我来晚了,夫人受惊了。”
夫......夫人.......
——他为什么还没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是不是天太黑了?
“莫怕。”虞渊又道。
弈澜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对视,然后摇头,想了想又在他手心里写:我不怕。
手指软凉,他低头的时候发梢轻轻擦过掌心,虞渊收拢手掌,正好将他的手包住:“伤寒可是还没好?”
他只愣了一瞬,就轻轻点头。
想来是虞思思告诉他自己是因为伤寒才说不了话的。
但当着虞渊的面撒谎,还是颇有压力。好在虞渊没有问得更深,顺势牵住他的手道:“那就启程回西海吧。”
战局已定,队伍重新整顿好,虞渊的目光自所有低头不语的战鬼身上一一扫过,蓦地,看见队伍中有个不怎么和谐的身影,他同其他人一样跪着,背上一对翅膀瑟缩着发抖,虞渊眼微眯,“哪里混进来的小鸟人?”
小雀虹身体一僵,泪流满面,你们战鬼才是鸟人,你们战鬼祖宗十八代都是鸟人!
见虞渊似乎要朝小雀虹动手,他连忙扑上去拦住他,就差把他整只手臂抱在怀里了,也顾不上什么害羞不害羞了,虽然口不能言,但弈澜着急地在他掌心写:“不是什么...鸟人,他是我养在身边的灵雀,刚开灵智两百年,不要伤他。”
一笔一画写完,心中不安地抬头看他。
虞渊皱眉,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怎么手这么凉?”
嗯?弈澜被问得懵了一瞬,顺着他的话答:风吹着冷......
软软的指腹从掌心里划过,他写字的速度不慢,划过那些因常年握剑而长出的茧时,莫名让人心魂一颤。
他说冷,那就不必在此地停留了。虞渊带着他往回走,身后众人迅速收拾残局,大部队重新浩浩荡荡往西海出发。
半个时辰后,行过水路,到达西海中央的矗立的恢弘宫殿之中。
水脉连绵起伏,望不见首尾,又过了一道屏障后,才看清宫殿的全貌——周围无草木,由怪石黑土浇筑而成,宫殿上方盘旋着桀桀怪叫的九头鸟,周身围绕着赤青色火焰,很是威风。
“夫人,到了。”
弈澜还是很不习惯这样的称呼,瞥见两人交握的手,又莫名觉得安心。
吉时早就过了,但大家的情绪还是很高,虞渊牵着弈澜走进大殿之中,红烛燃尽,但还是按照礼数拜了堂,虞思思带头起哄,最后当然是被虞渊一个眼神震慑下去。
闹了一通,等进了偏殿才得半刻清净。这安静却让人开始忐忑,弈澜更不敢看他了,有种利刃悬于脖颈之上的危机感。
虞渊还没认出来吗?战鬼的眼神是不是都不太好?
虞渊道:“抬头。”
弈澜深吸一口气,目光闪烁着,额上一凉,好像落下个什么东西。虞渊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额饰,红色玛瑙做成镂空鸢形,贴于光洁的额头上,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
“不错。”虞渊的声音里添上一丝笑意:“夫人带上这个,好看。”
他一口一个夫人,叫得弈澜浑身僵硬怪不自在,只能牵过他的手,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澜字笔画复杂,因此写得格外慢。虞渊静静等他写完方才垂下手,摩擦着掌心残留的触感:“我知道。”
他知道?弈澜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大概是虞思思给他说过吧。
一时无话,四下寂静。
“洗漱吧,该休息了。”还是虞渊率先转身,不然俩人不知道要这么站着多久。
弈澜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虞渊已经拿了本书躺在床沿外侧了,他同样散着发,喜袍换成了一件领口大敞的中衣,露出健硕胸肌。床头悬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灯火通明的。走近了,只来得及看见书名末尾几个字,好像是什么......饲养手册?没看全,虞渊便合上书。
“为何不过来?”见弈澜站着不动,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虞渊挥手给夜明珠蒙上一层红纱,光暗下去,他将呆站的人拖到自己怀中抱着,顺势帮他擦起了头发。
弈澜僵着一动不动,手指有些紧张地抠住床边的雕花。
“近日来魔族的封印似有松动,我从东海往回赶,被反扑的妖魔耽误了一点时间。”虞渊一边用灵力给他烘头发,一边说道:“你们在路上遇到的,应该和绊住我的妖魔是同一批,我会去查清楚的,莫怕。”
他一个晚上对他两次“莫怕”,是真将他当成了神鸢家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了不成?
弈澜失笑,只得又给他讲:我不怕的。
头发干了,垂在身侧,他的一张脸在绯色暖光中更加惑人。
“困吗?”虞渊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