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18)
第十一章 其十一
薛洋一把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绫,闪过举剑刺来的侍卫。
“小瞎子。”他的目光笔直地剜向站在门口的阿箐,双眼血红如阿鼻罗刹,“我不杀你,你自己送上门来?”
阿箐被瞪得打了个寒战,梗着脖子吼道:“你以为姑奶奶会怕你吗!你这个吃屎长大的烂胚!道长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被你这种脏东西沾上!”
小流氓还没穿着这样繁缛的衣服与人激斗过,疏忽间被人一把揪住了外袍的衣摆,限制住了行动。“操!”他踉跄了一步,振出乾坤袖里的匕首嗤地将外袍当中划开,旋起一脚直冲那人面门。侍卫躲闪不过,只得抬臂格挡,结果便是被踹得骨头险些没向内折去。
晓星尘听见刀剑碰撞的叮当声响,下意识地去摸背后的霜华时摸了个空,急得一跺脚,想去护好阿箐,却被一道劲风推回了椅子里。
“别给老子添乱!坐着!”薛洋气急败坏的抹了把脸上的汗,肩胛骨被飞来的仙剑劐出的口子遭手臂扯动,又涌出一包鲜血。
降灾倏地破出乾坤袖,斩断了一条正预备擒拿薛洋的手臂,手臂的主人狠狠跌坐在了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黑气如人的黑发一般从降灾乌炭般的剑身上游散开,团绕在薛洋周身。
晓星尘的尾椎被硌得生疼,他被这掌拨拉得有些蒙圈,迷茫之余更多的还有憋屈与恐惧,神经在这样兵戎相交的混乱中愈发脆弱。
欧阳家的修士向来优秀,若是正面交锋,绝不会敌不过一个走旁门左道的小流氓。可薛洋身揣诸多暗器又精通鬼道,手法诡谲阴戾。
最致命的是,世家子弟受教化以来修习的的便是君子正道,一招一式,经的都是一板一眼的整肃操练,天生就是用来捍卫义礼的。他们的拳掌有迹可循, 薛洋的刀剑却飘渺莫测,这群修士的目的是擒拿薛洋,薛洋的次次击杀却都是以置人于死地为目标的。
想到这,晓星尘的喉咙眼儿又吊起了一口气。他坐如针毡,牙关紧咬,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能帮上些什么忙。
当他终于坐不住、猛地站起来时,铁器碰撞的锐鸣“铛”的在他耳边炸了开:薛洋掷出的匕首碰开射偏的流矢,阻断了箭矢飞向晓星尘的轨迹后扬起晓星尘的发帘,钉在了墙上。
“你他妈站起来找死吗!”
本该用来阻隔敌人的匕首飞出去后,为首的老者趁其左手不设防的空档,弹出两指戳向了薛洋右臂的肘筋,薛洋只觉得脉络里的血液忽的一滞,整条胳膊就麻了,降灾也被人劈手夺了去。
“缚!”
蓄着灵力的缚仙网被几名修士掐诀驱动,呼啦一下当头盖了下来,将薛洋以极为滑稽的姿态勒在了逼仄的网中。他四肢蜷缩,虽能稍稍动弹,却无法拔出负在背上的霜华来斩断绳结。
欧阳家的修士们这才有时间喘上一口完整的气。
屋内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在瞬间覆过铿锵声响的沉寂中缓缓沉淀。
阿玟的左腿虽被刺中,但也就伤着了些皮肉。她撕下一片衣角按了按刀口,环在腿上打了个结,转身走向晓星尘,虽知人看不见,仍彬彬有礼地抱拳道:“晓星尘道长。”
能够拥有姓名原来是这么值得喜悦的事情。晓星尘通透地想。
可嘈乱渐消,他心中却毫无尘埃落定的松爽感,胸口左侧依旧咚咚打鼓,头脑中的千丝万缕都快要打结了,但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却说不清道不明。
“道长。”阿箐瘦小的手握了握道人团攥太久以致失了血色的拳头。
小姑娘似乎没出什么事。晓星尘舒了口不太痛快的浊气。
“姑娘,”晓星尘安抚下阿箐,向阿玟行以谢礼,“贫道灵力被封,还要烦请姑娘替贫道解开。贫道来押……贫道助你们押解薛洋。”
但他知道,他必须要看好薛洋,无论如何。
薛洋盘坐在地上,头打了蔫儿似的垂着。一位欧阳家修士使用的鞭子上种了倒刺,抽了薛洋的小腿一鞭后连衣带肉地拉掉了一块儿皮,血红的伤口正泛着粘腻的光泽,他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着,一口口地抽着凉气,人中处已经聚了一汪冷汗。
真他娘的疼啊。
薛洋费劲地仰起头,嘴角扭曲的微笑吓得正小心向他包抄的修士脚步骤停。
金光瑶在夔州遇上薛洋时薛洋正薅着一个店小二的头发,将那个已经鼻青脸肿的脑袋往地上磕,少年面露凶光,手上稀稀拉拉地沾着泥水和血水,嘴角仿佛被蜡固封了般高高提着。
那时金光瑶尚是孟瑶,刚替掌柜送完账本,拐进酒肆后院。他衣着单薄,同正在揍人的薛洋有些相似,笑容和煦内敛,在青砖与伙计的头壳亲密接触的过程中没有松动一下。
行凶的少年机械地重复着抓起人的头、又摁下去,笑得仿若在玩一个甚为有趣的游戏。
小二再也无法挣扎后,薛洋站起身,对上了金光瑶的视线,沉默片刻,绽开了一个更大的笑容:“看你妈呢看?”
金光瑶丝毫不惧,边走边从衣襟中扯出一方麻绢,递给薛洋:“薛公子笑起来好看。”
薛洋用手背蹭掉脸颊上被溅到的血液,听公子二字听得新鲜,破天荒地赏了个光,捞过手绢:“你认识我?”
“夔州薛洋鼎鼎大名,自然认得。”
“嗤。”薛洋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擦起了手上的血迹。金光瑶蹲下探了探小二的鼻息,那人早没气儿了。
“怎么着,被你推下桥的那位死透了没?”
闻言金光瑶的动作微微一凝。
同这地上这人一道的,还有另一个日日四处鬼混的家伙,俩人活儿干得不多,话倒是不少,把杂役全都推给金光瑶,擎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光是关于金光瑶出身的话题就能侃几个时辰侃得天花乱坠。
金光瑶缩回手,悠悠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
呼救生在水中沉沉浮浮,被雨季汹涌的急流一浪击碎在了灰蒙蒙的雨幕之中。金光瑶将所有的声音抛诸脑后,将浓浓的笑意掩藏在了绛红色的油纸伞下。
“我知我知。”
金光瑶转过头,那双弯弯的眼眸里映出了少年俏利的虎牙。
“是那傻缺自己蹦下去的。”
少年二人相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肌肉的记忆长期停留在笑容这一指令上,对其他表情变化的反应便会迟钝不少。
砸摊子的时候笑,被招揽的时候笑,灭常氏满门的时候笑,屠白雪观的时候笑……这笑,孕育着自信到自负的狂狷,是拥有足以掌握一切的能力的人惯用的微笑。
“他的袖子里滚出来了什么?”
“当心些,上去看看。”
晓星尘听见动静,头皮一炸,猛地大喊出声:“别过去!”
但是已经晚了。
四下滚落的纸球从缩小的包围圈中嘭地爆出一片腥甜苦辣的粉末,在伏龙堂中膨胀出了无孔不入的雪白,咳嗽声干呕声登时此起彼伏。
手握降灾的老者呛了一大口尸毒粉,面泛青紫,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薛洋趁乱御动降灾挣脱束缚,三下五除二将缚仙网削成了一堆破麻绳。
熟悉的味道钻进了晓星尘的鼻腔,他倒退两步,掩住口鼻,依旧难以抑制胃里的翻江倒海。他的灵力还未来得及解开,不能慌,当务之急是制服薛洋,叫他解毒。
晓星尘强忍不适,轻唤了阿玟几声。
所有的呼号都响在至少十步开外,近处的阿玟也好、阿箐也好,没有一个回应他的。晓星尘焦虑得嗓眼儿发涩,尸毒粉恶心的味道团汇在胸腔久久不散。他哽了口唾沫,像最无助的的盲人那样在空气中抓挠着。
“阿箐!”瞎刨了一阵,道人出声呼唤,喊完他又意识到了些什么,立刻闭上了嘴,聚神倾听:若阿箐只是单纯地躲起来了,他这么一喊,阿箐一答,薛洋寻见小姑娘的踪迹那定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所以阿箐迟迟不吭声,晓星尘反倒松了口气。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刚往前迈出一步,便撞着个人。
那人身子硬如精铁,牢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被撞到了也没什么反应,如果不是他似乎有胳膊有腿还裹了层衣服,旁人估计真的会怀疑他是尊雕塑。
晓星尘试探着伸出手,摸到了一片濡湿的衣料,散发着河湖边常能嗅到的土味。
“是谁?”
他呼吸急促,因得不到答复而愈发焦躁,屡次触碰到那人的肢体让他的心逐渐被恐惧所包围——
太冷了、太硬了,根本就没有活人的样子。
这大抵不是欧阳家的修士,前后时间太短,尸体僵不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尸毒粉也不该这么快发作。晓星尘紧张地想。他的手慢慢地摸到了那人的胳膊。结实的臂膀笔直地向前抻着,好像在指什么。
终于,晓星尘颤颤巍巍地感受到了那人手里握着的东西:颇有份量的玉柄温润光滑,末端挂着一沿儿穗儿绳,也被水泡湿了,看形状该是剑穗。剑柄上刻着两个字。
道人冰凉的指尖开始急不可待地描摹起深刻下去的字槽,希望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拂……雪……
晓星尘听见了自己的理智碎裂的声音。
当他摸到冰凉剑刃上插着的尸体时,毫无悬念地,崩溃了。
拂雪银辉烁烁的剑刃上血水蜿蜒,剑尖刺透了阿玟的胸膛,鲜血仿佛泼墨山水般地在她胸前的衣面上绽开,将水蓝色的衣料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阿玟瞪着一对杏眼,手里还攥着自己断成两截的佩剑。这仙器品级不高,在拂雪灌注灵力的一击下毫无招架之力,而这第一剑都无法接下,再想在宋岚面前第二次举起武器,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晓星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得膝盖骨都要开裂,磕得魂都能被震碎。
他跌坐在尚且温热的血泊里,那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哆嗦着找到了一根有些粗糙的木头簪子,上边儿刻着狐狸尖尖的脸蛋,左耳部分有些碎了,已经叫血液糊得满满当当,纹路沟壑都被凝结的血块填上了。
小姑娘被破门而入的宋岚波及,胸腹被走尸不知轻重的拳脚击中,断了几根肋骨,疼得昏了过去,每呼吸一下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
晓星尘的腰缓缓弓了起来,十指用力抠进发丝中,扯痛了神经,挠乱了发髻。
他想大叫,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在这副肮脏可笑的皮囊里,揉烂心脏,不要让血液再在身体里循环。可声带胡乱地颤动着,摇散了每一个音节,到最后挤出唇舌的叫声沙哑难听,就像是要被刽子手徒手拧断脖颈的牲畜一样,气若游丝,悲戚哀哀。
——信送到了,说好要给我吃的点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