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很满意,调整了下呼吸,进入冥想。
感知敞开,沉积漫长岁月的疯狂气息像是骤然间闻到腥味的食人鱼群一样,欢呼雀跃地往杨秋涌来。
如果说外界的魔力是能让人吸取养分的带毒糖水,那么索伦森山脉中浓郁到已经产生质变、能用肉眼直观地看到形态的迷雾瘴气,就是沾之即死的剧毒。
他闭着眼睛,灵感全开,以精神视角冷静地注视着这些涌向他的疯狂气息。
他“看”到的,不是剧毒,不是疯狂,而是碎裂的、杂乱的灵魂碎片。
索伦森群山并非自古以来便被瘴气环绕,四百年前,这片群山是拿巴伦大陆南部最大的商路。
当古神复苏的阴影笼罩在整个大陆上空,当虚空恶魔开始从偶然出现的不稳定时空裂痕中杀出,索伦森的群山,才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渐渐变成生命禁区。
两百多年前,杨秋还在老头子的法师塔里熬日子时,索伦森山脉就多了个“堕落者坟墓”的别名……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失控者将这片群山当做了埋骨之地。
可以确认的是,这个巨大的“坟墓”并不是什么清净的长眠之所。敞开灵感的杨秋,“看”了许多碎裂得已经不能称之为灵魂,只剩下吞噬杀戮本能的碎片。
他“听”到它们的声音,浑噩混乱的哀嚎鸣颤像是钢刀一样切割着人的神经。
杨秋平静地“看”着它们。
就像看着卡摩尔,看着威斯特姆,看着他所游历过的地方那些苦难迷茫麻木机械的人们一样。
它们,也是众生。
杨秋在地球上的出身并不怎么样,他的原生家庭一团糟,抛妻弃子的父亲,小事明白大事糊涂的母亲,不靠谱的亲戚……
在杨秋上中学前,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到年节时老妈就会给他穿上最破的衣服、拉着他跑去居委会找人诉苦,就为了居委会慰问低保户时他们家能多领半桶油,几斤米面。
是的……因为父亲不负责任地抛妻弃子的关系,在老姐杨英成年前,他们家的部分生活费来源是他和老姐的低保。
老姐高中毕业放弃大学去工作了,他们家的收入超过本市低保标准了,杨秋才从硬着头皮表演可怜巴巴的尴尬中脱离出来。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幸福,在上了高中后发现同龄人中有那么多出手阔绰的同学后也没少怨天尤人。
直到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
他才发现……原来人生可以更苦。
原来他老妈为了半桶菜籽油和几斤米面就拉着他去表演根本不算什么,有的是人明明汗水摔八瓣地劳动过了,还得为了求得自己应得的几块黑面包跪下来舔管家老爷的鞋子。
原来他对同学的羡慕眼红可笑得不值一提,有的是人天生高贵、享尽奢华;有的是人从出生起便被贴上卑贱标签,不知道什么叫改变人生,不知道什么叫希望,最大的愿望是死的时候不要饿着肚子。
原来课本上写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是这么沉重的字句。
原来“众生皆苦”这个佛家概念,不是说着玩儿的。
杨秋不甘心接受这种让人多看两眼都能让人遍体生寒的世界,他拼了命地挣扎求存,拼了命地变得强大,他想回家,就算回不去了,至少也要想办法撬动这个操蛋的世界、不让自己白白遭了这场无妄大罪。
可现实是绝望的,杨秋越强大,便越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到——后膛枪时代仍能革命,可在这个诸神遍地走,超凡不如狗的世界,他无论如何推演、如何计算,都看不到半点儿成功的希望。
别说是人民翻身做主人了,就连次一等的资本革命都做不到。
这个世界早在他穿越前一百多年就完成了工业革命,到他穿越时,大城市的天空能看到密集往返的飞空艇,十几万吨的巨型海船横跨外海,魔法蒸汽列车轨道铺到了莱茵王国这种内陆国家的王都。
与魔法工业同步发展的,有全大陆数以千万计的产业工人,有遍地开花的工厂和大批新兴资本贵族。
这些新兴资本贵族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封建贵族的权威,但距离社会变革、比如美利坚南北战争那种统一意识形态的战争,却还有着相当逍遥的距离。
原因很简单,古神这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断头刀,和虚空恶魔的入侵,遏制了资本力量的膨胀扩张。
资本吞噬一切的天性被遏制,便会转向保守,地球上那些瓜分了高端制造业便坐下来安安稳稳吃祖宗老本一吃几十年的发达国家已经证明了资本在这方面的惰性。
最有可能引发社会变革的资本都苟了下来,民众又能如何?
杨秋又能如何?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让自己去看众生,看众生的苦,听众生的痛。
他对现状无能之力,至少要知道众生的苦痛。
他敞开灵感,接纳这些混杂着无数痛苦灵魂碎片的剧毒魔力,他听到无数声音在他的精神领域中哀嚎,他感觉到无数人的痛苦呻吟在他的灵魂中回荡。
他的灵魂,如撕裂般作痛。
杨秋不为所动,任由这些混乱疯狂的意识在他的精神中穿梭。
有个声音在哭诉着对母亲的忏悔。
有个声音在懊悔辜负了人生。
有个声音在发泄对谁谁的不满。
有个声音在无意识地狂叫。
有个声音在控诉命运的不公。
有个声音在诅咒世间的一切生命,恨不能所有人都像它一样堕落炼狱。
剧烈的灵魂撕裂疼痛中,杨秋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穷困的海边小镇,臭气熏天的渔港,一个站在破木船边,惊骇地看着他的男人。
男人讨好地对他笑了下,说了几句陌生人之间的寒暄便借故离开,头也不回地往镇里狂奔。
他发现了价值九万金币的通缉犯,他急着赶回去通知治安官。
杨秋离开那座小镇时,这个为了家人辛勤地苦熬了十几年的渔夫,被打断手脚挂在晾渔网的架子上。
他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想发财,发大财,所以杨秋并没有为难他……但他害得治安官被杨秋挂在风向鸡上喝了一夜西北风,治安官当然不会放过他。
幻觉里的男人,奄奄一息地看着杨秋。他的目光中没有憎恨,只有哀求讨好。
杨秋记得这个哀求讨好的眼神,记了许多年,许多年。
男人的幻影消散,出现在杨秋眼前的……是一大群人。
衣衫褴褛,形如骷髅,面目模糊的一大群人。
杨秋定定地盯着这群人看了半响,悠悠想起,啊,是你们。
逃荒者。
拿巴伦大陆天灾频发,可这个世界并没有解放军叔叔。
实在活不下去而不得不结队逃荒的灾民,被各地执政官视为带来麻烦的烫手山芋。
杨秋不知道这群人是从哪里来的,他只记得,他是在逃离烈阳教会圣地时遇到的这群人。
身后是怒气滔天的追兵,杨秋无法停留。
哪怕他知道这群扶老携幼的逃荒者不可能被圣地接纳,他们只会被驱赶、赶进无人区荒野中,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安静地死去……他也没有做什么,只看了眼这群注定活不过当年冬季的逃荒者便匆匆离去。
我没有忘记你们啊……怎么会忘记呢,这群逃荒者不远处,就是轰鸣而过的魔法蒸汽列车呢。
逃荒者们的幻影如泡沫般消失,又有另一群人的身影浮现。
杨秋看着这些停留在他灵魂深处的幻影,内心渐渐平静。
他很清楚,这些影像都是他的心魔,是他自己无能无力的体现,是刻在他灵魂中的愧疚和遗憾。
他从未想过忘记这些,当他再次看到他们时,他并不感觉难堪,只是更深入地认识自身。
这三百年的漫长岁月,他已经无数次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这本来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没有必要去掩饰美化。
良久,杨秋露出个轻微的笑容:“我看见你们了……我记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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