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8)
“我爹今生只娶了我娘一个。我爹走那年我尚在襁褓中,娘风华正茂,却也从未动过改嫁的念头。”容沅瑾说,“娘说,这就叫做‘一生一世一双人’,多一个都不行。”
游邪漆黑的长睫微动,他抬手,轻轻捻着颈间冰凉的玉坠,低声道:“可我……今生都不能为相公生下一儿半女……”
容沅瑾温声打断:“那又何妨?”
游邪顿顿。
他在世间千年,早已见惯了人世男子家中妻妾成群,门外莺燕傍身的常态,蓦然听到这话,竟有些怔然。
半晌,他略微偏头,面带疑惑:“膝下无子,你们容家的香火如何延续?”
容沅瑾也怔,惊于自己的‘男扮女装’嫁进门的娘子竟如此古板,好一会儿才说:“先前听闻娘子家中除去岳父大人外再无男丁……若你是游家唯一的儿子,现又被当成女子嫁出门去,你们游家又该如何延续香火?”
游邪哑然。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软性子小相公竟是在堵他的话,顿时笑了:“那便不延续了。我们‘生生世世一双人’且足够,多一个都不要。”
容沅瑾头点到一半,皱起眉头,不轻不重地在游邪肩上搡了一下:“好啊,娘子又在取笑我了。”
游邪道:“冤枉!”
容沅瑾扁了扁嘴:“我不就是爹娘多出来的那个……”
第9章 恩公
竹青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才短短半月,竟连床都下不了了。
容沅瑾脸上虽没表现出异样,但往母亲房里跑得次数比往日勤得多,除了睡觉以外基本都泡在竹青床头,有时坐在帮她捏捏腿脚,有时坐在床头给他念上几页话本。
清早,游邪将早饭端上桌,站在桌边盛饭。
容沅瑾打了盆温水过来,将帕子打湿,帮床榻上的竹青擦了擦脸。
他的手掌隔着帕子抚在母亲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心疼不已:“娘都瘦了,今天得多吃一点。”
竹青的眼窝深陷,眼珠仿佛附了层灰色薄膜,将那双往日里看上去清澈温柔的眸子搅合的浑浊无神,有些恹恹无力,眼尾却仍噙着柔和的笑意:“好。”
嘴角扬起牵动了唇上干燥的裂纹,她的表情稍显痛苦的拧在了一起。
容沅瑾脸上立刻紧张起来,游邪走到他身后,递来一只小瓷罐,轻声道:“拿这个给娘擦擦嘴吧。”
容沅瑾用指腹沾取脂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竹青苍白的唇上。
雪白脂膏被他用指腹轻轻推开,竹青配合着抿唇,苍白干燥的嘴唇逐渐恢复血色。
容沅瑾微怔,低头看向手中的瓷罐:“娘子,这是何物?”
“羊脂膏。”游邪将床帐挂起,“听闻慈安的贵家小姐都使这羊脂膏保养容颜,我便托二姐从慈安帮我带了只回来。”
容沅瑾将瓷罐送到鼻前嗅了嗅:“女子保养用的东西竟有如此功效?”
游邪笑笑。容沅瑾还想问,被竹青拦住。
竹青抚着他的手背,低声咳嗽了两声,哑嗓唤道:“瑾儿。”
容沅瑾忙弯腰前凑,应道:“哎。”
“拿面镜子过来,让娘瞧瞧。”
游邪从桌上拿起一面铜镜递过来,容沅瑾接过,将镜子举在竹青眼前,边伸手过去将她散乱的碎发撩到耳后。
“娘还是这么好看。”
竹青偏头对着镜子望了望,抬手轻轻抚摸过自己的眉骨,低声叹了一口气,道:“你爹曾经总说我这眉骨生得好,可人这一病啊,再好看的皮相也糟蹋了。”
游邪端着粥在床侧坐下,一边吹着碗里冒着热气儿的杂豆粥一边温声道:“净胡说,就娘这模样走出门让街坊瞧瞧,哪个不得夸上两句?怎么就糟蹋了?”
容沅瑾扶着竹青从床上坐了起来,竹青轻声笑了:“还是邪儿嘴甜。”
“娘偏心。”容沅瑾将枕搭在竹青腰后,“我方才分明也夸了您好看,怎么不说我嘴甜?”
竹青嗔他:“怎么成家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还得叫人哄着,也不怕你娘子看了笑话。”
伺候着竹青吃完了饭,游邪将桌上的碗碟收好准备拿去院里洗了。容沅瑾伸手止住他的动作:“我来,娘子忙了一早晨了,歇息会儿吧。”
游邪正欲拒绝,却被竹青叫住了:“让沅瑾去吧,你来陪娘说会儿话。”
游邪转头看了一眼床上人,只得作罢,道了声好。
容沅瑾掂着食盒离开,顺手将房门带上。
游邪还未将视线从闭合的房门收回,耳边响起一声“咚”。
竹青不知怎么起了身,双膝实打实地砸在地上,游邪蹙眉上去扶:“娘您这是……”
竹青拂开他的手,人却不起,双手叩在前额,虔敬地向他行了大礼。
她抬头,一双灰浑的眼中噙着泪:“恩公大人。”
游邪叹了口气,拂袖上前,将竹青扶起:“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你这又是何必。”
第10章 葬礼
二人交谈至半,院中水声停了。
游邪扶竹青在塌上躺好:“往事不必多提,等到机缘成熟,我自会让他知晓。”
说罢要去开门,还未等他迈出半步,衣袖被拽住。
竹青眼底浮上担忧,犹豫开口:“……若是可以,能否劳烦大人不要告诉瑾儿大人的身份?”
游邪微怔。
“我这幅身子我自己清楚,我所剩的时日不多了。大人,沅瑾这条命是大人救回的,现如今又有您守着他,我自然是放心的……”竹青眼眶微红,“沅瑾待大人的心意我这个做娘的都看在眼里,但大人身份毕竟不同凡人,沅瑾却只是肉体凡胎一个。若是今后你们缘断也就罢,倘若是您与瑾儿今生能够相扶相持,厮守终生,那瑾儿必定是会走在大人前面的。如此下去,若是瑾儿知道了您的身份,届时……又怎会放心将您一人独留世间……”
她长叹一声,语轻:“……只怕是说句死不瞑目也不为过。”
游邪听到此处,眉心顿蹙。
“我今生不求沅瑾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够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度过。”
脚步声渐近。
竹青很快松开他的袖袍,抬手揩去眼角薄泪,抿了唇没再开口。
游邪长睫微垂,掩去眼下恍惚神色,仓促道了声嗯。
容沅瑾洗好了碗筷推门进屋,拿过面架上的帕子擦着手:“刚刚在院里还听你们说话,怎么我一进来便不说了?”
游邪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弯腰帮竹青将被掖好。
容沅瑾放下帕子,拉了把凳子坐在床边帮竹青捏着胳膊,好奇追问:“你们在聊些什么?”
竹青笑意温柔,轻声细语道:“你儿时闹出的笑话罢了。”
容沅瑾假嗔:“娘,你怎么净在娘子面前让我丢脸。”
竹青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都是一家人了,谈什么丢不丢脸。”
停了一会儿,竹青突然唤了一声容沅瑾的乳名:“正儿。”
容沅瑾心中顿时颤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竹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应道:“哎,怎么了娘?”
“娘的身体,娘心里自然有数。”竹青拉过他的手,声音温柔又平静,“娘去了以后,带着你媳妇去慈安吧。”
容沅瑾眼中顿时噙了满眶的泪,却硬是憋着没在竹青面前掉出一滴来。
他梗着脖子,难得倔强道:“我不去,娘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竹青抚着他的手:“娘知道你不喜欢你舅父一家,但书总归是要读的。你不是一直想上慈安考取功名吗?到时考上状元衣锦还乡,也算圆了你爹此生未能完成的念想。”
容沅瑾摇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去,我要守着娘……”
“正儿,”竹青叹了口气,气若游丝道,“你跟着娘受苦了。”
半月后,容家丧乐奏响,白烛常明。
竹青去了,她合眼时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一如容沅瑾从小看到大的模样。
容沅瑾没哭,也许是连着一个月夜里蒙着被子悄悄把泪流干了,真赶到事儿上反而内心平静得出奇。
他这幅模样却更让游邪担心。
游邪片刻不离地守在他身侧,陪着他将前来吊唁的人一一送离,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在厅堂上蒙着白绸的棺柩前跪立。
游邪抬手抚着他明显消瘦的肩膀,轻声道:“我去给相公弄点吃的。”
容沅瑾跪着没动,目光僵直地望着面前的木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
游邪暗自叹了口气,快步朝灶房走去。
等他端着饭菜从灶房出来,刚踏进院里,就听到了从厅堂里传出的呜鸣哭声。
容沅瑾憋了一天的情绪在空无一人的档口总算找到了宣泄口,厅堂的低泣逐渐变成了哭喊,裹挟着几分撕心裂肺。
游邪的步子顿了顿,抬起的腿还没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
他坐在厅堂外墙侧包着白布的马扎上听着耳边的哭嚎,喉中愈发紧涩,却因自身无泪而难泄苦闷。
游邪合上双眼,后背倚靠着冰凉的墙面,突然心生悲凉。
百年之后我竟连一滴泪都不能为你流。
第11章 凉快
抵达慈安竹府那日是个阴雨天。清晨雨雾清冷,洋洋洒洒。
打湿的泥土将容沅瑾洁白裤脚染上了小片秽渍,他没在意,持伞立于马车前,扶游邪下马车。
叩门许久,却不见人出来迎。
雨丝微凉,游邪转身回到马车立,将长袄拿下来为容沅瑾披上。
迟迟前来的小厮打着哈欠将门打开,撩着眼皮打量他们,半晌才懒洋洋道:“蔺乡来的?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