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71)
陶晓东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也抽了张纸擦嘴,之后笑着说:“别吓唬我了言哥,我能往哪儿去。”
汤索言盯了他半天,陶晓东一直笑滋滋地回看他,最后汤索言皱了下眉,转开视线说了句:“说话不算数。”
陶晓东马上伸手过去,攥着汤索言的手晃晃,无声地哄。
眼科的医援项目陶晓东是长期金主,这也好几年了。
这次的几位带队医生除了一位去年跟过的,今年都是头一回出来。汤索言说的陈主任陶晓东见着了,确实有风度,学者气质很重,不过陶晓东看汤索言看惯了,再看其他医生都觉得长相稍显平凡。心里想起这个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太肤浅。
因为上次明星发微博的事,现在眼科没人不知道这位陶总跟汤主任是关系很近的朋友,聊起天来也经常要提起。
“陶总有什么需要你可得提,别怠慢了。”后面一位年轻些的小医生开了句玩笑。
旁边那位是之前就跟过的医生,跟陶晓东也更熟一点,笑着说:“昨天在手术室,他提起这事儿,问陶总脾气大不大。汤主任让他自己看着办,反正惹不高兴了回去就给他穿小鞋。”
年轻医生敢开玩笑,话虽然不点透也明白他俩是什么关系,敢说话。
一车人都笑了,陶晓东笑着转头,看着车窗外面。
外面是嫩绿的草场,望不到头。牛羊断了一冬的鲜粮,现在三五成群悠闲自在地甩尾巴低头吃着草。
司机慢慢减了速,最后停了下来。
车前几只小羊越过草场上了公路,慢悠悠地朝对面挪,见了车也不知道躲,走两步停两步,站着呆呆地排下几个黑色的小团蛋,再扭着屁股跳走了。本来就是人家地盘,是真自在。
这样的好时候,这样的好地方,随便往外一看就是个景儿。
太美了。
第64章
这次他们住在县城里的两家小宾馆, 规模很小, 勉强住下这么多人。
两人一间,没条件搞单间。本来跟陶晓东同屋的是熟悉的那位医生, 但是小医生说自己打呼噜, 怕影响陶总睡眠, 要换个房间。
这位身份特殊,不光是赞助人也是“汤主任朋友”, 这身份响当当的, 没人愿意凑上去跟他住。
陶晓东失笑:“再这样我下车了,排挤我呢?”
按理说陶晓东跟陈主任他俩一间正合适, 岁数相当, 身份也可以。要两人都是直男的话这个配对很合理, 然而两人都不是,在陶晓东那儿他第一个就不行,家里大夫之前特意提过的主任,那得避嫌。
他们同车过来的还有个话不多的实习医生, 很年轻, 别人聊着的时候他偶尔跟着笑笑, 但一般不主动说什么。这会儿车上几个医生推来推去,他说:“那我跟陶总一间吧。”
“行,我们小临不打呼噜,这是汤主任亲师弟,同门的。”之前的医生笑着说。
陶晓东回头看了一眼后排的这位瘦高的年轻医生,刚上车的时候介绍说也是徐教授的学生, 好像叫临河,汤索言平时对他挺照顾。
他朝陶晓东笑了下,收起耳机慢慢卷着线。
其实对陶晓东来说跟谁住一间都没区别,除了陈主任以外哪个医生或者志愿者都行,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有个地方睡觉就行。
临河话很少,他俩在房间里基本没多余对话,说不上几句。一般陶晓东晚上都在小楼顶坐会儿,跟汤索言和陶淮南分别打个电话,等他下去临河差不多就睡了。
陶晓东戴着耳机,手揣在兜里,坐在房顶水泥台上,跟汤索言打电话。
汤索言问他累不累。
陶晓东说不累。
“我听说那边人多。”汤索言在电话里跟他聊,带着一点点笑意,“我还听说没人跟你住。”
“啊,他们排挤我。”陶晓东也笑,夜晚的风带着点舒适的凉意,南方的春天连夜风都温柔。
“那怎么不知道告状呢?这儿有能给你做主的你不知道?”汤索言问他。
“我等着回去再跟你告。”陶晓东特别喜欢听汤索言这样安安静静地跟他在电话里聊天,喜欢他声音。
“我本来以为这边人会少一些,没想到比前两年还多。”陶晓东想到白天挤满的患者,皱了下眉说,“这边条件不应该那么差。”
“医保普及不好,基层医疗宣传不够。”汤索言说。
陶晓东给他说了几个白天的患者,汤索言带着点遗憾说:“时间拖太久了,恢复不了了。”
“都是常见病,拖成这样。”陶晓东每次看到这种除了遗憾之外还有点生气,医保也不交,有病也不治,就拖着,这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汤索言看多了,还能心平气和地安慰他:“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陶晓东坐那儿叹着气,汤索言又跟他聊了会儿别的。
手机放在一边地上开着免提,汤索言拿着剪子,一根一根地剪着根。剪完还要再换水,陶晓东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弄弄他阳台上的那些花,很珍惜的。
陶晓东不在家汤索言就替他打理。
陶晓东包里有个大本,有时候没什么事他能帮上了,他就找个地方坐着画图,不动也不吃饭不喝水,就一页接一页地画。
几天时间画了大半本。灵感磅礴,手和笔都停不下来。
临河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陶晓东已经洗完了澡,坐在床上还在画画,临河叫了声“陶哥”。
“回来了?”陶晓东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笑了下就又低头。
临河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应了声“嗯”,问:“吃饭了没陶哥?”
陶晓东说吃过了。
临河点点头,拿了衣服进去洗澡,顺便把身上穿的直接洗了。他俩今天的对话应该已经完成一半了,剩下一半就是等会儿临河收拾完说句“陶哥我先睡了”。
又高又帅的男生,倒也不是一打眼就会觉得帅的长相,单眼皮,但是耐看。就是太内向,这性格以后坐门诊了怎么跟患者交流。
他回来了陶晓东画完手上一张就不画了,影响人休息。他收着东西,临河手机在对面床上响起来,振动声一直没停。
过会儿临河洗完澡出来,陶晓东跟他说:“手机响了。”
临河看了一眼,恰好这时又响了起来,他立刻接了,温声问:“怎么了?”
陶晓东挑了下眉,这么多天没听他这语气说过话。
不知道电话里说什么,他边往外走边回了句:“没有的事儿,我刚才洗澡了。”
临河出去打电话,陶晓东想想他刚才的语气和平时的反差,笑了笑。
外面可能在憋一场雨,房间里有点闷,开了窗户也没有气透进来。
陶晓东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临河在对面床睡得安安静静的。他不太睡得着,还是拿着外套去了楼顶。
楼顶支着几个小灯,还有下面牌匾的灯,整夜都亮着。蚊虫在灯底下打着圈地转着飞,又凌乱又孤独。
这场雨到底还是闷了下来,快天亮的时候开始零星飘了雨点。
陶晓东抬头看了看,又站了会儿。
雨一下就是三天,误了一天飞机。
最后那天没什么事了,医生们一部分去了医院,一部分在自己房间歇着。
临河和陶晓东都没出去,俩人看着外面的雨,聊了会儿。临河问:“我能抽根烟吗陶哥?”
陶晓东当然不在意这个。临河点了根烟,开了窗,站在窗户旁边抽烟,陶晓东朝他要了一根。
两人都站在窗口抽烟,临河说:“我以为你不抽烟。”
“不怎么抽。”陶晓东笑了下,“我没烟瘾。”
男人之间点根烟跟喝杯酒的作用差不多,站一块一起抽根烟好像就稍微熟了点,生分感能稍微薄一层。
“陶哥。”临河叫了他一声。
陶晓东看他。
临河问:“你为什么做这个?投那么多钱,为了这么多不认识的人。”
他问的时候看着窗外,每一滴雨都砸得很用力,砸在地上摔成一个狼狈的形态。陶晓东说:“我也不知道。”
临河看他,陶晓东笑着想了想:“投钱出去我也心疼,有时候投多了我还后悔。但是这种事儿本来也上瘾,有了一回还有下回。”
“我也认识一个跟你差不多的人。”临河又抽了口烟,“自己都活得够狼狈了,还总想当个菩萨。”
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想着的是另外一个人,话说出口才感觉到不太合适,说:“陶哥我不是说你。”
陶晓东却笑了下,说:“我也差不多。”
临河可能有点尴尬,没再说话。
陶晓东也沉默了会儿,不知道在想点什么,一根烟抽完,陶晓东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投,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帮不了那么多。”
临河又看向他,陶晓东说:“希望所有人都能活得轻松吧。”
所有人都活得轻松这话,不论说着还是听着都像痴人说梦。
前一天医院里还来了对爷孙,七十多岁的爷爷领着十一岁的孙子,爷爷已经半瞎了,视力退化,两人紧紧牵着手,一步一步走过来,再一步步离开。老人的儿子在泥石流里去世了,五年间只有爷孙俩守着老房子,一个很慢很慢地长大,一个很快地老去。
老人的眼睛治不了,孙子马上该去城里读初中了,但这样的家庭状况,学费拿不出,拿出了又怎么出去读。
陶晓东从医院的取款机里取了两沓现金,塞在老人兜里。老人连连摆着手,要掏出来给他,陶晓东按着他的手,老人抹了抹眼睛,用方言说着什么话陶晓东也听不懂。
两沓现金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好像能解决很多问题,又像什么都解决不了。可陶晓东也帮不上更多了,他也帮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