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9)
“老娘敢带你敢喝吗。”许绵秋吐得中气不足,斗嘴的气势一点不减,“跑腿不知道找你的姘头。”
“呸,你的小白脸多金贵啊?带碗粥都不行。”对方将甲油瓶一盖,跳起来叉着腰笑骂道。
一屋子女人七嘴八舌地接茬开涮,裴序笑笑,利索地用脚勾开门,带着许绵秋出去了,“没力气走路有力气骂人?”
许绵秋捶了他的肩一下,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好心给你省点钱,你还不识相。”
裴序抬手虚扶一把,问:“真不用回家?”
“回个屁呀。”许绵秋犯了烟瘾,边走边点燃一支,口红掉的差不多的嘴唇在白色滤嘴的对比下稍显发乌,“我今天开的卡比她们少好几台,等会儿七八点得好好骂一顿手底下那群小懒货。”
裴序问过两遍就不再重复,点点头,拉开酒吧后门,与她一起步入那条只有稀稀落落的微弱灯光的巷子,进了唯一一家还没打烊的大排档。
老板与附近夜场工作的人大多相熟,见他们进门,远远在炉灶旁问了句点什么就算是打招呼。
许绵秋拉过一张粉红色塑料椅坐下,也不管脏不脏,委顿地靠着背后的墙壁,卷发散乱,像一支绽放大半个月后开始落瓣的玫瑰,“别说我了,你钱筹得怎么样了?”
“预支了这个月工资。”裴序说,“刚还了本金。”
他下巴有新生的胡茬,人看起来却还是很干净。许绵秋觉得那两句话多少应当带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但没有听出来,裴序的话讲得缺少一种应有的、渺小的快乐,很疲累,像西西弗斯开启新一轮的巨石推动轮回。
“利息呢,他们肯让你拖?”许绵秋说。
她倦怠地贴着墙,看裴序从她那盒女士香烟里抽出一根点燃。这个季节的日出很迟,男人唇边随着呼吸节奏均匀闪烁的火光,是背后整片暗沉夜色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裴序沉默片刻,胸口幅度稍大地起伏了一次,手里那支烟便迅速燃烧掉相对长的一小段,“讲好了,再拖一个月。”
“得了吧,姓张的能那么好心?是不是又加了。”许绵秋攒了点力气,便从兜里摸出粉饼补着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要不要我给你点?”
裴序低头抽烟,把玩着手里暗绿色壳的打火机,“你不是说信不过男人吗?”
“是信不过。”许绵秋大方承认,“看你这张脸的面子而已。”
“行了。”裴序总算笑了笑,点点烟灰,“你那些钱还是捂紧了,存着给你们姐妹俩过日子吧。”
老板麻利地擦着旁边的几张桌子,喊了句粥快熬好了。许绵秋抓紧吸着最后一点烟,含糊道,“我怎么听说你今天又惹事?打客人啦?”
裴序脸色一沉,瞬间想到几小时前的事,表情少见地鲜活一瞬,露出几分恼怒。许绵秋看见他那个样子,咯咯直笑,“怎么?真被人占便宜了?”
于是裴序的表情更不好看了,掉头催促老板快点上粥。
许绵秋笑得咳嗽,“不会让我说中了吧。”粥端过来,她按灭快抽完的烟,拿起勺子在砂锅里搅了搅,“女的还是男的啊?”
裴序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沈渝修那个挑衅的笑,以及接吻时送到齿列间的唇珠。吻他的那张唇贴上来前沾过马天尼,因此那颗唇珠在他记忆里不容忽视地留下了少许金酒和橄榄的气味。
嗅觉的印象总是很深刻。裴序喷出一口烟,没正面回答,冷哼道,“一个欠/操的。”
许绵秋斜睨他一眼,体察到一点点奇异的、裴序自己未曾发觉的情绪,嗓音变了变,“我说你最近都不来我这儿?看上人家了?”
裴序把烟拿下来,认为许绵秋的审视与问题都很可笑,“今天才见第二次。”
女人的直觉细腻得多,许绵秋端详他,半晌没说话。
裴序转换话题:“你生气?”
“你以为老娘吃醋呢?想得美。”许绵秋翻翻白眼,吃了几勺粥,哼哼道,“你等会儿回我那儿?”
裴序看着她,“你妹不在家?”
“寒假早过了。” 许绵秋一只手捂着胃,觉得热滚滚的粥下肚确实好受一些,“高中管得严,她在学校住着呢。”
裴序点头,“嗯。”
许绵秋咽下一口粥,摸出一把钥匙丢给他,“去就顺便做顿饭。”
裴序拿起钥匙,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那枚片状金属,答了一声好。
吃完粥后,刚好是日出。裴序支着胳膊,打开手机,发现裴荔六点时给他发过一条短信,便走出大排档回拨过去。
接通前的电波声在空寂的街道中被放大得有些孤单,少时,裴荔更忧郁低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哥。你最近还好吗?”
“两周了,你不回家也不来学校看我……你很忙吗?要不我去你上班的……”
裴序借着灰霾云层漏出的几缕日光,打量玻璃窗中照出的自己,显眼的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不用。”
“最近不忙,后天去学校看你。”
裴荔也只是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声音雀跃不少,“后天……周五好吗?哥,我周五下午要去面试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兼职实习生。”
实习的事情春节在家时裴荔就提过,裴序对这种丰富简历的工作态度很宽和,踩灭烟头,答应道,“好。”
“周五我去接你,面试完一起吃饭。”
第8章 道谢方式(1)
周五下午,裴序和同事调了班,去裴荔发给他的地址前,先回了趟家。
自几周前的那个夜晚之后,两人几乎没回过家。裴荔有几件东西落在家里也不敢自己去拿,只能告诉裴序,今天一起带上交给她。
裴曼没有正式工作,偶尔去打打零工,不然就是与一群牌友泡在棋牌室,下午通常不会在家。裴序上到三楼,站在自家锁孔略有生锈的铁门外摸着钥匙,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几声女人放肆的大笑。
他有些意外,皱眉开门,发现屋子里只有裴曼一个人,倒在沙发上举着手机,正同什么人在通话。
窗帘半拉着,午后的阳光照到桌上那一碟剩菜和两瓶喝得见底的酒瓶上,仿佛令空气里悬浮的微尘都沾染了星点食物变质发霉的气味。裴序关上门,走到沙发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半醉的女人。
“魏哥啊,你要是真能找到他父母……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裴曼手里拎着半瓶酒,说话时还亢奋地用酒瓶砸了一下地面,“我和你六/四开都行!只要钱能搞到手哈哈……”
她醉醺醺的,全然没睁眼细看面前的裴序,被裴序强硬抢过酒才大为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嘴里还在与电话那头的人商量着什么,“这事就全靠你了。啊对,都出狱了,有空吃吃饭,去去晦气……”
裴序没太在意她的话,毕竟裴曼那群牌友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把空酒瓶和剩菜收进垃圾袋,丢到门边,又进裴荔的房间,取出妹妹的背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躬身换鞋。
拉开门前,他回头看了看。裴曼挂断电话也不多动弹,趴在沙发扶手边又去摸酒,喝了两口,才餍足地闭着眼打嗝,扯扯单薄的旧毛衫,似乎是想就那么睡一觉。
她不再高声嚷着胡话,呼吸慢慢放缓,趋于平稳。裴序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还是没直接出门,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架回卧室才离开。
关门下楼,扔掉垃圾后裴序拿着背包在路边等公交。裴荔十几分钟前还给他发过微信,说了一些“快轮到我”、“有点紧张”之类的话。
裴序看着妹妹最新发来的“晚上吃什么”和表示期待的可爱表情,淡淡一笑。
裴荔面试的地址是距离A大五六公里市区CBD的某栋大楼,从老城区的筒子楼到那里至少要转四五十分钟的车。裴荔收到裴序一条“不要紧张,我上公交了”的微信之后,莫名汲取了一股安定心绪的力量,长舒一口气,稍感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