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6)
他们班主任出差,临时替班的英语老师是个小姑娘,皱着细细的眉毛,看那模样都要急哭了:“何弈,你是班长,怎么能带头打人呢……老师知道你有苦衷,但这也……”
何弈低着头,视线紧紧锁在翻倒一地的课桌和课本上,语气如常地打断了她:“应老师,他先侮辱了我的母亲,可以调监控,周围听到了的同学也可以作证——我家是单亲家庭,我母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很辛苦,我不希望她被人无端侮辱。”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话音都逐渐变得温和下来,像是把自己一点一点纳回了往常好脾气的壳里,叙述着一件遥远而与他无关的事。
迟扬靠在敞开的教室门口,听到这里却下意识一挑眉——昨天不是还说他爸妈都在家么。
何弈始终背对着他,低着头,肩膀脊背却展得平整笔直,露出的衬衫后领干净熨帖,仿佛那一地狼藉与他无关,同学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指痕也与他无关。
他没有等老师再说什么,又平静地解释道:“他要抄作业,作为班长更不能带头把自己的作业交给别的同学抄,所以我没有同意,之后他辱骂了我的母亲,我一时冲动……老师,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点儿委屈,换个人来也许就是无理取闹了,偏偏何弈平时的确处处与人为善,成绩又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拨动了天平,重重压到了对他有利的这一边。
能把“你妈死了,你个孤儿”一类的话这么文质彬彬地翻译出来,也是个人才。迟扬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前排已经有同学注意到他,正胆战心惊地游移着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
教室那一头的闹剧已经平息下来,无可辩驳的事实摆着,何弈又是一副“怎么我都认就是不认错”的态度,微妙地掺着令人母爱泛滥的倔强,代班主任犹豫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老师知道了……那,徐海洋,你给何弈道个歉,老师就不追究了,这样可以吗?”
“还有你们两个人这个情况,同桌也不能继续当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让优秀的学生去最后或是讲台旁独自坐着不合适,但教室中间空缺一位又太突兀,“哪位同学愿意换个位置?”
她到底是新老师,如果换一个有经验的老教师,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安排。一时无人应声,只有徐海洋嗫嚅的道歉短暂响起,何弈则自始至终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们……”
“老师,”迟扬甚至没想起来这小姑娘姓什么,靠在门上大剌剌得挥了挥手,浑然没有注意转向他的几十道视线,只是越过人群看着何弈的方向,笑着说,“我跟他坐吧,让班长辅导我呗。”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
而何弈站在杂草丛生的阴霾处,抬起头,却终于看到了光。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哥哥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
而何弈站在杂草丛生的阴霾处,抬起头,却终于看到了光。
十分钟后他的光趴在桌上,学他昨晚戏谑调侃的语气:“挺能打。”
何弈:“……”
他这辈子没坐过最后一排,都担心到时候家长会该怎么办——然而十分钟前迟扬说完那句话、老师转头来征询他意见的时候,他却的的确确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先前那场闹剧像是石子惊起的水花,被何弈温和且迅速地压了下去,连同他心里骤然翻涌的情绪一起,一个字都不欲再提。
好在迟扬也不是什么八卦的人,至少在这个话题上没有逗人说两句的兴趣,很快便趴下补觉了。
他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将整个人混混似的气质都裹得平和了些,看起来温良无害,枕在胳膊上的时候肩胛骨在衣料底下显出个轮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
只有这时候他那种锐利、孤僻且浑不吝的狼性才沉淀下去,露出底下属于少年的蛛丝马迹来,譬如那还些许清瘦挺拔意味的肩骨,还有藏在臂弯里翘起一缕的头发。
何弈在他边上端正坐着,低头做题,有条不紊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翻过书页的动静都轻而礼貌,先前逢场作戏似的愤怒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也不再去毫无必要地分析演技是否得当,连那点儿瞒天过海带来的自得都消散干净了。
是畸形的,他想,但至少已经做到了。
“打架而已,没什么。”
他当然没有这么二十四孝,也不会因为同学一句并无深意的脏话就跟人大打出手,不过是时机恰好,昨晚迟扬把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画面也还没有淡去,天时地利人和,值得他这样自导自演一场。
甚至还有意外收获——他略微偏过视线,看着课桌那边迟扬屈起的胳膊肘,眼底浮现出些许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就像他每天定时定点抽烟、没有网瘾还要夜不归宿一样,这一架打得也无厘头且毫无意义。
何弈清楚地知道一直以来他做的这些事都没有意义,轻而易举瞒骗过所有人,或是利用好学生的优势享受特殊待遇,所带来的成就感都是空茫且摇摇欲坠的,像在一条漫长的钢丝索上闲庭信步,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深渊……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甚至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拆卸或带上面具这个行为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的满足。
但更满足的似乎是现在,他坐在安静的教室角落里,一步步解着他偏爱的理科题目,思维活跃却纯粹,身边有个人陪着他,这个人还会做蛋炒饭……
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导自演者的角度抽离出来,回过头审视他那些自以为荒唐但有理可循的行为,甚至第一次产生了就此停止的念头
那些仇恨、欺骗与哭喊都与他无关,长达十余年的黑白颠倒也与他无关,他大可以就这样停下来,做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温和、有教养,优秀且平凡地长大,走一条令人羡慕的光明道路,毕业,工作,娶妻生子……
但心底里有个声音冷笑着反驳,不,你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些无趣的把戏已经根植进你心里,肮脏污迹已经铺满了你的过去和未来——你真的能说戒烟就戒烟吗,真的能安然埋葬在这具庸俗的躯壳里吗?
即便如此,你真的能放弃每晚翻出学校、顺理成章地去那间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借宿吗——
“想什么呢?”
何弈一惊,猛地从层层思绪中回过神,才发现班里的人大多走完了。
“不吃饭?”迟扬又问。他还枕着胳膊趴在那儿,嗓音低哑,带着点儿刚睡醒时候沉沉的黏连感,“你们好学生这么刻苦吗,午饭也不吃……还指望你帮我带点儿。”
何弈看着面前解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数学题,握笔的手一僵,过了片刻才回答:“……吃,你要什么,帮你带。”
“一块儿去吧,”迟扬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伸手在课桌里摸了摸,才想起来他昨天把书包甩在摊子上了,有点儿尴尬,“那什么,我饭卡丢了,借一下行吗,一会儿转账给你。”
他没有等何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又靠近了一点儿,几乎是脸贴脸地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一顿饭,哥哥。”
那话里明明是带着调侃的,可“哥哥”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尤其是用这么刚睡醒还低沉着、有一点儿含混的嗓音,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性感,自下而上且咄咄逼人,让人找不出拒绝的言辞来。何弈一愣,轻声说:“好啊,就当房租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全靠这样莫名其妙的不对等偿还维系着——补一碗蛋炒饭显然不足以抵偿替人收拾烂摊子的恩情,请一顿学校食堂的午饭也付不起在高档别墅区无限期借住的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