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爱人(51)
此时此刻,游霄前所未有地后悔起来,今晚决裂时的铁石心肠消失了,耗费这么长的时间营造出来的冷静表象也消失了。他被庞大的恐慌覆盖,止不住地颤栗,过了许久,也没能做出合理的恰当的反应,只是更紧地、更用力地抱住了何觅,害怕一旦放开了,何觅就会从自己眼前再次消失,就会傻乎乎地再次跑去江边,彻底地沉下去,再也不浮起来。
第三十三章 重逢5
跳下去之前,他的外套被他扔在了岸上,手机也在里面。他抱了何觅很久,深夜的风忽然呼呼地刮起来,扑在他们身上,游霄这才迟钝地想起来,何觅的烧刚退,又刚从水里出来,一定很冷。
“跟我回家。”他语调不稳地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何觅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被他抱起来的时候,也只是像个人偶一样,随着游霄的动作而活动。游霄半拖半抱,带他挪到了上头,捡起外套披在他身上。风吹时,何觅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粘成一绺一绺的头发贴在脸上,格外狼狈可怜。
这里离他家只有一公里多,但他们才走到路灯下,何觅就停了脚步,不愿意再往前挪动了。游霄咬咬牙,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快步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何觅没有挣动,依在他胸前。游霄走出去一段路,再低头时,看见何觅闭上了眼睛,眼下满是湿迹,不知道是没有擦掉的江水,还是流出来的泪水。
到家后,游霄第一时间把所有的门都锁好了,这才牵着何觅的手带他去了卫生间。他打开浴缸的蓄水开关,然后把何觅身上湿透的衣服扒下来,之前何觅冻伤时他连碰碰何觅的外套都要避嫌,现在却脱得很快,觉得这些衣物碍眼到了极点。
何觅没有反抗,始终垂着头,丢了魂似的。
脱衣服时太着急,游霄没有注意多少细节,现在在何觅面前蹲下来帮他脱裤子,大腿露了出来,游霄才发现,他的大腿上布满了伤疤。
疤痕有新有旧,不长也不深,但一个叠着一个,还都默契地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一时间,游霄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一动不动地蹲了一会儿,眼睛都发直,几乎是死瞪着那大腿上的伤。
“这是什么?”他问。
他半蹲着抬头,对上何觅的目光。何觅一声不吭,眼里满是绝望。
游霄猛地站起来,将他推到浴缸里,水花飞溅起来。何觅摔疼了,但他没有呻吟,只是瘫软地坐在里面,游霄弯下腰逼近他,咬牙切齿地问:“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脸靠得太近了,何觅下意识用手挡住,于是手又被游霄抓住。小臂上坑坑洼洼的触感令游霄动作有片刻停滞,他难以置信地将何觅的手按下来,在浴室的灯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何觅的手臂,比大腿还要惨不忍睹。
游霄感觉自己大脑里那根弦被狠狠地拉开,崩断,随之而来的震裂感令他理智全无,愤怒至极。第一时间,游霄想到的是,他在学校被人霸凌了,在学校被人欺负成这样,所以他才会如此反常,以至于今晚甚至去跳江自杀。
“谁弄的?”游霄语气暴戾地问,“是谁敢这么对你?!”
如果让他知道是谁,他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回去,把对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但何觅偏头避开他的眼神,依旧一言不发。
游霄眉头一阵一阵抽搐,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像一头磨利了牙齿却找不到撕咬对象的狼。他的大脑里过了很多报复的手段,都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残暴到足够令平时的他震撼咂舌的程度。
然而何觅一直没有给出回答,于是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游霄的手攥紧了,紧到何觅手腕发疼。他磨着牙,沉着声音逼问:“……是你自己?”
何觅闭上眼睛。答案不言而喻。
过了几秒钟,游霄怔怔地松了手,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他盯着眼前的何觅,只觉得这张熟悉的脸是那么陌生。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从来没有了解过何觅。
他从不知道何觅掩藏着这么多的痛苦,痛苦到自残,留下这么多的伤,痛苦到要靠寻死来了结他们之间的感情。
游霄忽然想起来两年前他做的那个梦。
他和何觅是两颗围绕彼此转动的星星,他拆解了自己,让何觅脱离他的引力,飞向新的天地,重获自由。
游霄忽然全身发冷,他失去支撑自己的力气,在浴缸前跪坐下来。何觅的手无力地搭在浴缸壁上,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上面,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疼。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自我感动地误会了。
碎掉的星星是何觅,而获得了自私的解脱、逃向自由的,其实是他。
一直等到浴缸里的水满溢出来,落在地上,游霄才重新抬起头。他把水关掉,然后轻声对何觅说:“你泡一会,暖暖身子。”
这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的眼前有一个远比他承受了更多的人。
游霄把自己的衣服也脱掉,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再回来探何觅的体温。暖起来了,游霄就把他抱起来,亲手给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何觅已经没有换洗衣物了,所以游霄拿的是自己的睡衣,又厚又暖。他整整比何觅高了十五厘米,这件睡衣罩在何觅身上大了一圈,就算把最上面的扣子也扣上,胸前也仍然露出一片皮肤。
游霄帮他拉了拉领子,小心翼翼的,仿佛不愿意让他多受一点寒冷。过了一会儿,游霄又捉住他的手,将袖子撩上去一点。
“疼吗?”游霄轻声问。
就和这个晚上他与何觅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样,这句问话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游霄多少有点习惯了,不执着于何觅的回答,而是将他塞进被窝,自己一同躺进去,用手臂环住他的肩,把他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何觅疲惫地合着眼,纵使得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游霄的亲近,他也没有半分高兴起来的力气。
这张床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游霄的又轻又长,屏着气,不愿意让呼吸声打扰到何觅的休息。何觅的则平稳许多,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刚从生死边缘走回来的人。
游霄有种感觉,何觅的魂魄丢在了那条江里,没有一同归来。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具躯壳,是何觅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抹残影。
可能在做出自杀决定的那一刻,何觅就已经彻底放弃希望了。
游霄飘忽地想——甚至可能远在来找他之前,何觅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了。
这个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如此怯弱可怜,却又如此偏激决绝。
这一个晚上,游霄体会了许多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东西,例如心慌,例如恐惧,例如后悔。
即便人在他怀里安稳地躺着了,游霄回忆起何觅在江边消失的那一刻,心里依旧瞬间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所侵袭。
他差点就永远失去何觅了。
游霄忽然之间很想看何觅的脸,想要确定何觅尚且有活着的征兆,他抱着的不是一具会呼吸的身体。但夜灯已经关了,他再贸然打开的话,只会惊扰到何觅。
因此他只能压抑下来,继续像每个劫后余生的人那样,想着如果,想着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如何如何。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他不会再怯弱地逃避自己的感情,不会自以为是地为何觅好而将何觅推开,不会离开何觅。
他不会对何觅说那些残忍的话,让何觅彻底心死,让何觅变成他自由的代价,变成一颗支离破碎的星星。
但是世界上没有如果,不存在让时光倒流、让他补救一切的方法。
游霄又想起来今晚他说的话,有关于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的未来。
其实那些问题,在他出国之前,他也曾经想过很多次。但当时并没有得出什么结果,也没有找出什么解决方案。
因为他和何觅什么都不算,连谈恋爱都没有过,还谈何未来。
今晚他将它们搬出来作为让何觅死心的借口,也未必没有几分想要让自己狠下心真正放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