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有点快。
坐在沙发上的易白棠还没感觉有多久,进入厨房的女人就端着一只大碗走了出来,将碗放在桌子上,并冲易白棠招手:“我下了碗面条,你过来尝尝。”
等易白棠从沙发上坐到桌子旁,她将一双筷子递到易白棠手上,仿佛不经意说:“昨天没睡好?”
易白棠:“嗯。”
她又不经意问:“你看上去没什么胃口?”
易白棠:“嗯。”
董恩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了一点:“生病了?那就去医院看看吧。”
易白棠:“被大魔王打败了,心里头不舒服。”
董恩纳闷:“大魔王是谁?”
易白棠面无表情:“你爸,我外公。”
董恩:“……”
这一刻,妈妈面对儿子,竟无言以对。
易白棠这时候低头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食物。
时间确实没有过去多久,所以董恩做了一道非常简单的龙须面。
雪白雪白的龙须面上,盖着两片墨鱼片,一片火腿片,上面再覆有一只心形荷包蛋,心形荷包蛋两侧又有两根清脆清脆的三叶青。
切。
易白棠假装自己不开心。
我都多大了,还要给我一百零一分。
下一刻,他夹起千万缕银丝似的龙须面,放入嘴中品尝。
食物的香味在口腔弥散,树立在味蕾前顽固的堤坝轰然破碎!
第113章
易白棠手中的筷子猛地停在半空中。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迟疑地,有些不可置信地咀嚼着嘴里头的食物。
龙须面不错,滑、弹、筋道。
配料也还行,面汤是用海鲜煮出来的,颇为鲜甜,里头有墨鱼、虾、蛤蜊,比例为1:3:3;香菇、青菜、以及蛋不用说,肉眼可以直观地看见;其余调味料没什么出奇的,盐一勺、姜酒一勺、胡椒粉四分之一勺;火候上面倒是有点意思,不同于平常厨师煮面的两次小火五分钟,而是先用大火将汤汁催入面条之中,而后关火盖盖,再慢慢焖一段时间收尾,最后起锅。
易白棠有点纳闷:“只是这样吗……”
董恩黑着脸:“是的,只是这样。不好意思,没有足够的独门技巧真是让你失望了。”
易白棠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没有注意,将妈妈做龙须面的所有不步骤都给直接说出了。这正好,他认认真真评价:“像是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不够认真。”
这熊孩子!
董恩没好气:“二十年前你就嫌弃我煮得不好吃,二十年后你还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易白棠:“……忘了。”
他再次认真思考了一下,二十年前我还是三岁小孩子,那时候已经会嫌弃妈妈做的菜不好吃了吗?
董恩嗤笑一声:“那时候你还丁点大,脑袋刚出灶台一线,就会搬个小板凳,踩着小板凳站在灶台之上自己给自己弄东西吃了。那一天啊,我也是给你做了一碗面条,里头也放了这些东西……”
她微微恍惚,眼神因为回忆而变得悠远:“那时候我刚刚和易秉坤离婚,下定决心要在厨艺上做出成绩,回到家后照着爸爸的教导,认认真真地做了许多菜。但是我和你外公对料理的想法不太一样……你的外公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他能够为了彻彻底底发挥自己想象中某到料理滋味,而从原材料开始准备,不管是踏遍城市的每一个市场、还是自己亲自养殖,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长的一次,他为了准备一道菜,从头到尾花了三年的时间。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太能够理解你的外公。
“那一道花费了三年的菜我也尝过,最终并没有觉得它好吃到哪里去。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那道菜确实臻于完美,但是哪怕没有那么完美,我也不信当时的那些食客能够品尝出来。糖和盐多一勺少一勺,谁都吃得出来;糖与盐多半勺少半勺,一半的人就不那么在意了;如果糖与盐只多少了四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那到底有几个人真正能够品尝出来吗?一百个人中有五个吗?”
“妈妈。”易白棠打断董恩的话,他客观说,“你不适合继承外公的厨艺之路。”
良久的沉默。
女人悠远的目光从墙壁上落回易白棠身上。
时光在此折叠。
坐在她面前的孩子一寸寸矮下去,一点点小下去。
宽广而时尚的住所也于同时如多米罗骨牌般倒塌、翻转、逐步变成记忆之中永远笼罩着一层黄色的老家小房子。
斑驳的青砖,石砌的灶台,堆放于墙脚的柴禾与渔网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叠在一起,看着人心浮气躁。
那好像是一个夏天。
昨天晚上,她的爸爸和她说了这一段话:
“思真,你不适合继承我的厨艺之路。”
只有这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将她这一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抹消。
愤怒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自己的爸爸大吵一架。但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叫怎么嚷,父亲永远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山一样沉默地看着她。
她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或许最终也睡着了一会。
但第二天的时候,她头疼得要炸了开了,坐在厨房里怔怔发愣。
白棠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和外公昨晚上的争吵,进厨房的时候轻轻推了她一下,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就自动自觉搬着板凳站在灶台边上。
这时候董恩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她刚才说二十年前白棠就嫌弃她做的面条。
她真的做过面条给白棠吃吗?白棠有说过什么吗?
她已经忘记了。
但她还记得接下去的事情。
白棠站在灶台前,烧水、加配料、熬汤,好像弄了很久很久,最终端了一碗面条到自己的面前。
她浑浑噩噩地坐了好久,在接到那碗滚烫的面条的时候,心中说不出的感动。
她在离婚的时候放弃所有一切,只为了能将孩子带走,现在,小小的孩子想方设法地安慰她。
她微笑地端起面条来,吃了一口。
然后……一切就大变样了。
她从那碗面条中吃出了爸爸做菜的味道。
她一瞬间记起来了昨晚的话。那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有说出口的问句化作山呼海啸在她脑海里上下颠覆,叫嚣着狂怒着,反复质问并不在这里的父亲,也质问她自己。
我是你的女儿!
你说我不适合继承你的厨艺,那还有谁适合?
你不将秘方交给我,还想要将秘方交给谁?
愤怒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她又想起父亲在她离婚回来时曾经提过的那个建议:要不要将白棠改姓?
如果将白棠改成姓董,那么所有的一切,秘方,指导,人脉,是不是都能理所当然地由男性继承人来继承?
哪怕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三岁孩子?
她不知道在暴怒的那一瞬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拉回了她的理智。
面碗掉在地上,面与汤与其他材料,全在地上糊成一团,汤汁溅了老远老远,远到于不经意间,触碰了蜿蜒而下的鲜血。
她沿着鲜血溅下来的轨迹向上看去,看见她的孩子倒在灶台之下。
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鲜血从头发漫过耳朵,又从耳朵滴滴落下,落在地上,聚成血洼。
二十年的时间。
她没有办法面对白棠,因为没有办法面对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个,既懦弱,又丑恶的自己。
易白棠看着妈妈。
在他刚刚说完话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时间里,坐在他对面的董恩突然用双手捂住了面孔。
易白棠一蒙。
没等易白棠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滴滴透明的液体突然自董恩的指缝中渗出来,哽咽与抽泣也随着液体的汇聚,开始压抑不住,一声比一声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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