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结束了。
一个混乱又悲伤的夜晚。
陆执和戚闻骁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都毫无准备,他们茫然地看着那个封闭的窗口,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段殊格外清冷的声音。
“她会原谅他吗?”
他并没有问在场的这两个人,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又似乎在跟不远处的窥视者隔空交谈。
“也许要等下雪的时候。”
追寻着他声音的指引,陆执和戚闻骁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错愕地望过去。
不知何时站在了树后的黎嘉年,听着这个似乎不着边际的答案,像是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寂寥、彷徨的长夜,被命运笼罩的古朴山庄,还缺一场洁白的风雪。
第二十五章 故事
当悄然而至的第四人显出那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时, 陆执和戚闻骁的表情都变得很复杂,前者局促,后者惊惧, 唯有段殊是沉静的。
而三道目光的焦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他正笑着看向他们:“抱歉, 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昭然若揭的秘密刚刚被捅破, 不知道他听去了几分,气氛顿时像沼泽一样胶着。
幸好黎嘉年并不想得到任何回答,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专注地看向段殊,露出无辜的表情:“我只是想来叫你回房间, 我刚才画得太专心了,直到被人吵醒,才发现你不见了。”
“不过现在我有了新的灵感,要慢慢构思, 所以今晚不再画了,不用担心打扰到我。”
段殊没有犹豫,语气温和地应下来:“好,我们回房间。”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黎嘉年,当他们并肩, 看起来宛如一对叫人分辨不清的双生儿。
黎嘉年想起了什么,忽然回头,语调微微上扬:“戚闻骁。”
被点名的戚闻骁浑身一颤, 便听见那个恶劣的画家欢快的声音:“你再看看……有没有认错呢?”
多年前那个深夜的小巷, 他的眼前模糊着眼泪、汗水和鲜血, 看不清大学生的模样, 只记得那道宛如天籁的声音。
灯光昏暗的酒吧, 他的耳畔被吉他的旋律和悠扬的歌声填满, 然后一路追随过去,却看见幻梦破碎的一刻。
后来的KTV包间,他依然被声音引诱,推开房门,开始了这一场游离在地狱边缘的游戏。
他只记得声音,却连面孔都认不清。
戚闻骁惶然地开始回想,刚刚段殊说话的声音,似乎和记忆中也有偏差。
是流逝的时光带来的改变,还是他又一次认错了?
独自待在房间里画画的男人,和刚才跟陆执待在一起的男人,究竟哪个是段哥?
明明前者听起来更像。
混乱的迷雾袭击了他。
看见戚闻骁陷入惊慌失措,黎嘉年满意地收回视线,面露愉悦。
然后他凑到段殊耳边,小声道:“我在帮你报复,哥哥。”
他全都听见了。
段殊听着他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话语,也轻声问他:“刚才是戚闻骁打扰了你吗?”
“开始是。”黎嘉年笑道,“后来就不算打扰了,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新的灵感。”
“新的灵感是什么?”
“保密,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他们一道走过幽静的院落,回到灯火通明的房间,“你会是那幅画的第一个观众,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嗯。”段殊关掉了小院的灯,方形的温泉池登时隐匿于夜色,语气如常,“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再泡吧。”
远处那个窗口已经彻底陷入寂静,厚重的窗帘里隐隐显露出灯光的亮度,夜风呼啸,群山宁静蓊郁。
黎嘉年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兴奋的情绪渐渐平息,他忽然道:“你觉得难过吗?”
他侧眸,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刚才陷在风暴中央的哥哥。
“总是被控制、被改变、被要求成为另一个人……你会觉得难过吗?”
他在问“段殊”,段殊本应不知道答案的。
可段殊沉默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段殊越过黎嘉年的身旁,走向卧室,他的面孔被印在玻璃窗上,与遥远的灯光重叠,璀璨又落寞。
“因为我不记得了。”
他在洗手台前洗漱,刻意不去看镜子彼端那个虚构的自己,然后安静地上床,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开始安心地等待着第二天迅速来临。
黎嘉年却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
“所以我说过,我们很像。”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正在下意识逃避的哥哥。
落在枕头上的声音很轻:“为什么?”
“当我打赢了官司,继承了庞大遗产之后。妈妈来找我,忐忑地问我恨不恨她,我说不恨。”
“她的眼睛刚刚亮起来,我就接着说,因为我不记得了,连同她是我妈妈这件事,我也一起不记得了。”
黎嘉年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所以,她不用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段殊的声音被感染得轻松了一些:“你在骗她。”
“对,这是报复,因为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是骗我。”
“骗你什么?”
黎嘉年坐到了床上,抱着膝盖,卧室的顶灯照出他栗色温暖的头发。
“她说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他风流、自私、无情、该死……她把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词汇都加在他身上,其实她说得很对。”
“但妈妈同时还说,因为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所以我也一样。我有最坏的基因,我会变成最糟糕的人,她恨我,甚至超过恨爸爸。”
“爸爸早就抛下她离开了,她恨不着他,而我就在身边。”黎嘉年感叹道,“她总是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所以那时候的我真的相信了,我很害怕,只好什么都依她,因为我以为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愿意接纳我的人,在知道我丑陋的基因之后。”
这是黎嘉年的背景故事。
段殊已记不清那份附在剧本背后的人物小传,但他知道侦探虞年一定也有一段黑暗又悲伤的过去,那样特殊的性格,总要由特殊的故事造就,通常是爱的失落和恨的绵延。
他坐了起来,平视着黎嘉年的眼睛:“但你现在很好。”
“因为我坚持着长大了,好在我喜欢画画,在那个虚构的梦幻世界里可以短暂地忘掉一切。”
黎嘉年的语气轻快:“长大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并没有最坏的基因,她也只是个懦弱胆小的女人,不敢找毁掉她生活的真正凶手报仇,就把满腔的怒火都倾倒在我身上。”
画画是黎嘉年的救赎,正像许多没有被苦难击倒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里总是蕴含着深刻真切的情感,充满着无穷的感染力。
也正因为如此,黎嘉年从不画人物画,他只画风景,在最脆弱纯真的童年时代,本应最亲近的人却带来了最深的伤害,所以他不再喜欢任何人。
段殊一时间忘记了之前的低落,由衷地替他觉得庆幸:“幸好你抓住了它。”
抓住了那道黑暗里的光,那条从天堂垂下的绳索。
“所以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黎嘉年转头看他,“看着你的时候,我总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处境相似,选择却全然不同的自己。”
段殊目露愕然,又听见身边人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们俩有一个最不相像的地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知道了我可笑的家庭故事,甚至猜到我恶劣的爱好。可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表象之外的你。”
黎嘉年淡淡道:“因为你总是问别人,却从不说起自己。”
“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段殊听见他难得冷淡的声音,也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岑寂的卧室里回响。
潮湿的冷汗在脊背蔓延,他觉得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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