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宗接代(14)
“男人不都这样嘛……”
秦嘉礼嘀嘀咕咕,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平淡的一天。
他揣了一肚子的好话,预备哄赵雪林与他安心上床。哪知这一肚子的好话,一揣就是整整五天——五天之后,赵雪林才重新回归了秦公馆!
久未相见,赵雪林没有亲热,没有寒暄,第一句话是:“遇之,你让所有卫兵队空闲出来。我有正事要办。”语毕,后退一步,向他介绍了身后的两位建筑师。
这两位建筑师骨瘦如柴,头发油腻腻成一绺一绺;虽然西装革履,然而鸠形鹄面,并不能撑起一身体面的正装,倒颇像两名偷了士绅衣裳的叫花子。
秦嘉礼憋着一肚子好话兼欲火,一问方知,原来,七七抗战后,无数人逃入重庆,使得重庆一时间地价奇高;许多买不起、也租不起屋子的难民,只好就地搭起了棚屋。棚屋不用设计图纸,也不用技术含量,几根竹竿,几块砖头,几张塑料雨布即可搭建而成。
两位建筑师只会设计欧式建筑,理所应当地失了业,又不会别的生存门路,故而终日游荡于街头,靠卖苦力糊口。今天赵雪林找到他们,还吓了他们一大跳,以为是犯了什么事。听说是找他们上山设计房屋,惊喜得眉毛都险些飞了。
秦嘉礼听了建筑师们的人生经历,依旧摸不着头脑,因为感觉秦公馆很完美,并不需要修缮。
赵雪林显然不这样认为,和建筑师们探讨了一下午的公馆结构。
秦嘉礼抱着胳膊躺在沙发上,竖着耳朵听他们交谈,就等着赵雪林谈完此事后,把他推到床上去,惩治惩治他这几天的失踪!
然而赵雪林没完没了,越谈越长;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宛如留声机里女星的腻软歌声。秦嘉礼听着听着,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一坠,直接昏睡过去了。
等他醒来时,赵雪林又不见了。秦嘉礼恨恨丢开绒被——被子从哪里来的?用脚也知道;但秦嘉礼无法被区区一床绒被收买,他真生气了!
午夜时分,秦嘉礼终于等到了姗姗回房的赵雪林。
对方一身寒气地走到床边,脱下大氅,俯身似乎想摸他的脸,可是不知为何,又走掉了。
秦嘉礼觉察到他的离去,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联想到赵雪林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一切的反常都有了解释。
如果不是后悔了,如果不是变心了,何至于一连好几天都避着他、躲着他?
暗暗攥紧了拳头,秦嘉礼在温暖的被窝里,喷出了冰冷的鼻息。他想,若是赵雪林还敢过来,他一定往死里揍他一拳!
没想到的是,赵雪林还真的过来了。这一回,他的身上没有了寒气,面颊、嘴唇、手脚都带着潮湿的暖意——他去洗了个匆忙的热水澡。
心念电转间,秦嘉礼倏地明白了刚刚赵雪林不摸他的原因是怕身上的寒气惊动他;可惜拳头已经招呼出去了,如箭离弦不可复返。
赵雪林挨了他一记铁拳,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微微蹙起眉头,他不看也知道,腰腹一定青紫了一大块。
疼,是很疼。但他对待秦嘉礼向来没脾气——早年或许是有的,渐渐地,也全磨没了。秦嘉礼是他的克星,赵雪林对他用不了应付常人的冷淡态度。
轻手蹑脚地挤进被窝,他把秦嘉礼搂入怀中:“生气了吗?”
秦嘉礼直挺挺地倒在他的臂弯上,瞥了他一眼,没言语。
赵雪林扣住他的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腹部:“遇之,这几日我真的有事。”顿了顿,他惩罚性地咬了下秦嘉礼的耳垂,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打疼我了,小坏蛋。”
秦嘉礼一个没绷住,哈哈大笑,因为自认为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小”坏蛋。一边笑着,他一边大力拍了拍赵雪林的伤处:“你真他妈够肉麻的!”
赵雪林的伤处二次受袭,不改面色,只是在心中把“小坏蛋”一词剔出了“情话库”——看来部下传授的情话并不是全对的!
“小坏蛋”一词,使秦嘉礼非常愉悦,于是他单方面和赵雪林冰释了前嫌。翻身坐在赵雪林的腿上,他很怀念对方前几天的口舌伺候,但也没忘了正事:“你这些天忙什么去了?”
赵雪林双手扶着他的腰,神色一本正经:“我得到消息说,日军可能要轰炸重庆。”
秦嘉礼退居二线后,便很少关注时政,闻言颇觉讶异:“不是说重庆地形险要,日军无论如何也攻不进来吗?”
赵雪林无言地摇了摇头,不太想和秦嘉礼谈论军事学——此公的军事本领,仅比文化水平高明一丢丢。
秦嘉礼却相当关心这个问题:“昨天我见吴委员举家拎着行李箱,问他们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答得支支吾吾的,敢情是知道重庆要轰炸了?”
赵雪林不知道“吴委员”是谁,也不相信对方在这个时局有未卜先知、倾家逃难的能力。再次摇了摇头,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大概是吧。”
秦嘉礼得到肯定之后,很不开心:“他家总闹饥荒,找我借钱了很多次,我看在他是个画家的份上,借给他了几千块钱,而他呢,只送给我了一副群鸡啄米图——看着还不像是鸡呢,画得跟鹅似的。”
赵雪林听到这里,尽管没有见过吴委员、吴画家本人,却是全盘明白了:此人大概是欠债颇多,被赶出了居所,又无力偿还秦嘉礼的债务,只好支支吾吾。
秦嘉礼越想越不开心,认为自己尊重画家的一颗真心付诸东流,于是开始大骂吴画家,骂着骂着,他由点及面,上升到了中国全体画家的人格问题。
赵雪林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的牢骚,然后发现爱情并没有传说中那样伟大,使他能忍受秦嘉礼的奇论,便大手一按他的脑袋,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吻完毕,秦嘉礼果然遗忘了画家。额头抵上赵雪林的额头,他低低地笑着说道:“休息了这么多天,休息够了吗?”
赵雪林眯了下眼睛:“如果我说没有呢?”
“那可由不得你!”
赵雪林和秦嘉礼对视,他眉骨高耸,所以显得眼眶格外深邃,再加上睫毛不是直通通地垂下,而是扑棱棱地卷翘,一双眼睛通了电似的十分迷人。秦嘉礼被他看了一眼,浑身麻酥酥的,耐着性子讲道理:“你不是喜欢我么,两个人若是互相喜欢,做那种事情正常极了——你不要怕嘛!”
赵雪林微笑说道:“我没有怕。”
“那是什么?”
赵雪林望向别处,欲言又止:“……没什么。”
秦嘉礼以前不觉得他眼睛多么多么动人,事实上,他以前觉得赵雪林整个人都不行;如今饱含爱意地一打量,他发现赵雪林不仅眼睛动人,身上每一处、哪怕是根手指头都动人,秦嘉礼顿时有了一种挖掘到新宝藏的欣欣然:“到底是什么,你说嘛!”
赵雪林沉吟了一下,最后拗不过秦嘉礼的逼问,侧头在他的耳边说了。
秦嘉礼一听,大为惊诧:“什么!你想操我?”
赵雪林仿佛极好说话:“遇之要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秦嘉礼对于爱情自有一番心得:“什么叫算了?难道你不爱我?”
赵雪林有些意外,随即回答:“我爱你。”
“爱我为什么可以算了?难道你爱一个人,可以不和他上床?”
赵雪林想了想:“可以。”
秦嘉礼独断地一摇手指,冷冷地说道:“我不可以!”
赵雪林点了下头:“那依遇之看,我们该怎么办?”
秦嘉礼不想被操,其实也挺迷茫:“你让我想想……”
赵雪林依旧毫无意见地点头,一脸清心寡欲,仿佛前些日子一有空就亲秦嘉礼的人,不是他;用唇舌诱逼秦嘉礼做出表白的人,也不是他。
秦嘉礼一直想到上元节,也没想出法子。
这日,沈婉贞来串门子,因为在节气上已经立春,她便做了春天的打扮——戴着一顶遮阳草帽,浅黄色川绸衬衫,脖子挂着一条轻纱围巾,整个人极明媚,极轻盈,极摩登。
秦嘉礼知道这位好友向来追随时行的步伐,然而还是一头雾水——重庆总是阴天,她这顶遮阳帽,遮的哪门子阳?轻纱一样的围巾更不必说了,绕了两圈还能瞧见脖子根,这么单薄如何保暖呢?
沈婉贞听不到秦嘉礼的腹诽,见他对着自己不住打量,颇为得意,又颇为警觉。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枝玫瑰花,她笑嘻嘻地递给秦嘉礼:“情人节快乐!”
秦嘉礼接过,更加一头雾水了:“什么情人节?今天不是元宵节吗?”
沈婉贞笑道:“这秦兄就不知道了吧!今天刚好是西历的情人节呀!”
秦兄日子过得糊涂,清楚旧历已是不易,哪有闲心去换算新历?“既如此,进来坐坐?”
沈婉贞道:“不了不了,我女朋友在外边等着我呢!”
秦嘉礼一伸脑袋,只见自家院前的草坪上,一位女郎亭亭玉立;该女郎披着一件白呢长大衣,里面是一条黑色短裙子,光溜溜地裸出一双笔直的美腿,在凛凛寒风之中瑟瑟发抖地维持着姣好的姿态。
秦嘉礼盯着那两条大白腿,有些走神。沈婉贞感到不妙,正要编出一套说辞帮他转移注意力,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相貌极俊美的男人,从前方走了过来。
沈婉贞对于西方的一切全盘吸收,连带着审美也很西化——秦嘉礼的桃花眼、红嘴唇,在她眼中,只能算得上“好看”;而那个男人的高眉骨、深眼眶、窄脸颊,符合了她对中式西洋美人的全部幻想——西式西洋美人体毛太多、体味太重;简直让她惊为天人!
沈婉贞立刻忘记了草坪上的女朋友,横竖不过是个舞女,秦嘉礼若是喜欢,让给他也无妨。伸手揽过秦嘉礼的肩膀,她低声问道:“秦兄,你家里怎么藏了个大美人?”
秦嘉礼回过神:“大美人?”
沈婉贞朝着赵雪林的方向,一扬下巴:“就是他呀!”
秦嘉礼当即忘了大白腿,蹙起眉毛:“你不是喜欢女的吗?”
“美人分什么男女?”
秦嘉礼恼怒了——没被当成“美人”的恼,和爱人被觊觎的怒。一抬手指向门外,秦嘉礼沉声说道:“沈小姐该离开了。”
沈小姐莫名其妙得罪了金主,带着女郎诚惶诚恐地离开了秦公馆。
秦嘉礼琢磨着那句“美人分什么男女”,气得连连冷笑。
赵雪林看他不住地哼哼,随口问了一句:“刚刚来的是谁?”
话音一落,被秦嘉礼砸了一枝玫瑰花:“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