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麓低声道:“你还好吗。”
“不太对劲。”苏沉皱起眉,敲了下自己的头。
像是在做噩梦,醒不过来……
此刻已是日暮黄昏,天空绽放出告别用的焰火,人们在拿着手机拍照留念。
他还穿着戏装,留在之前的那一刻。
蒋麓用眼神示意经纪人帮忙挡一下过来求合影的众人,带苏沉去卸妆休息。
等假发衣袍尽数卸除,化妆师也退出之后,蒋麓拿出了一封信,如同留到此刻的药。
“你还记不记得,舅舅之前给我们分别写过一封长信,嘱咐要成年后再打开?”
“梁姨和叔叔把信留到现在,想等你看完了再进来见你。”
苏沉褪掉有关元锦的所有装饰,再坐在镜子前,抬眼看见如今的自己。
他像是看了许久,重新认识那个黑发黑瞳的青年,然后打开了老导演的信。
纸页被保管了很多年,没有受潮受热,但打开时声音很脆,像是再用力些会有损坏。
卜愿用了老式钢笔,有些字迹还是几十年前的写法,很有年代感。
「亲爱的沉沉:
成年快乐。
也许打开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这不要紧。
临终前,人总有许多话要说,落笔时反而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开始好。
佛偈有云: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你在剧组度过的这十年,会是不同于任何人的人生经历,其中亦真亦幻,并不完全与这段戏有关。
作为导演,我看见你不断成长磨练,让天赋和能力都能得到充分锻炼,实在欣慰。
演员之路总要有许多试错。我需要嘱咐你:接受试错,接受失误。
你在我们剧组,遇到的一切都很好,但这不真实。
我第一次做导演时,连多个机位的设备都没有,两个摄像机翻来覆去地重新拍,拍到演员直骂娘。
浪费的错误镜头有很多,可没有那些错误,我永远不会知道对的该怎么拍,下一次怎么跳过这些错。
佛偈里的高深句子,你不一定能立刻明白。
可在你离开剧组以后,会开始接触真实的生活。
有好剧本,就有坏剧本,可他们最初端到你面前时,一样都看起来很好。
也许你演得很好的地方,会有人摇着头说太不好,相反同理。
卜爷爷要告诉你,孩子,人间到处是镜子,没有一面是真的。
任何人都在映照着他们心目里的你,也许到最后,你看着自己,都觉得陌生又糊涂。
可糊涂以后,明白怎样才不糊涂,又是一门学问。
我这个老糊涂,也许是病得有点重了,总是说一些大道理。
前面那些,都是卜愿导演的话。
作为一个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允许我再多讲几句。
你十岁时被我们选入剧组,几乎整个成长过程都在剧组里。
我叮嘱过你爸妈,叮嘱过蒋麓,也叮嘱过你。
凡是演戏所用、所记、所录,都要在最终杀青的那一天烧毁。
有的鹰在幼鸟学飞时,不仅用长喙把它丢下悬崖,还要严厉呵斥,把幼鸟驱离巢穴,令其自谋生路。
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演过戏,也没有在剧组长住过很多年。
听爷爷一句话,再好的老巢,如果不尽数拆除毁掉,也会废了从中孵出的幼鸟。
向前走啊,孩子。
什么都不要留念,都烧掉吧。
你留着它们,停在原地,看见人们都远远走掉了,只会更舍不得。
你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重光夜里,当断则断。
写到这里,已用掉了两三页纸,可好像仍有很多事尚未交代。
关于表演的风格选择、技巧参考,我推荐你这些书录:
《……》
关于剧本的挑选,对不同风格导演的适应方法,我建议你多看一看这些碟片:
《……》
至于人生苦痛,如何可解,可惜我年迈沧桑,也不得一二。
许多事避无可避,不如坦然。
人死后若是有灵,黄泉路外仍能看到电视,我也会守在屏幕旁边,看你和麓麓的每一部作品。
你们都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苏沉,你成年了。恭喜。
愿你的未来,清醒又灿烂,长路向上。
卜愿手示。2008年6月20日。」
苏沉把五页信一张张看完,又从头再度读到尾,被狭小化妆间保护着,不再触碰外面那些必须告别的事物。
他总觉得,今天是个会流泪的日子。
至少所有人都在不舍,都在流泪着笑着道别。
他清楚自己一向情绪敏感,可直到此刻情绪都是空的。
像是屏幕坏掉,所有感应信号都消失不见。
他的内心空得可怕,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不难过也不痛苦。
读老导演的信时,苏沉也一样在审视内心。
如同在做梦,不肯相信,也不肯醒过来一样。他还是没有情绪,茫然到令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
……我该觉得不舍啊。
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告别吗?
感性一面变得混沌而难以琢磨,理性则有条不紊地看过信,细细读完每一个字,全程冷静自制。
苏沉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好像在透过镜子看整个剧组。
颜电说,这里是桃花源一样的存在,一切都过于理想化。
她没有留念,哪怕在重光夜这部作品里得到巨大名誉,也快速抽身,奔赴新的前程。
老导演直接吩咐烧掉记忆,把留念付之一炬,火焰会吞噬焚毁全部。
连闻编剧都选择迈步向前,不再创作有关这个世界的前传番外,同样果决离开。
他在此刻还没有完全理解他们的选择,但深呼吸着站起来,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去打开那扇门。
父母已经等候在门外,满脸的担忧心疼。
“沉沉,”苏峻峰提着行李箱道:“咱们家里有关重光夜的所有物件,也都在这里了,我全都带来了。”
“包括签名的笔?”
“包括你海报签名用的每一根笔。”
梁谷云仔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在小心照顾一个孩子。
“你需要再缓一缓吗?”
苏沉想说话,胸口一瞬间压得透不过气。
蒋麓下意识拿出呼吸剂,递给他压制哮喘的前兆。
苏沉又深又重地长吸一口药物,说道:“我彻底拍完了,是吗?”
蒋麓缓缓颔首:“确认。”
苏沉笑容苍白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看看我们要烧多少东西。”
推车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助理会帮忙清点。
凡是戏袍、配饰、重要道具,一概收为剧组资产,今后供展出或慈善拍卖使用,所有权与苏沉无关。
他惯用的私人物品被丢进纸箱里,从零星几件唇膏到发油,再到房车里的草稿纸和笔记,以及今天用过的剧本,不一会儿便堆满了底部。
房车一般都是供重要演员临时休息用,里面挂的黑板,写的便签纸,甚至是外墙画的小人,也全都予以充分清除。
第一个搬家式大纸箱很快填满,蒋麓送给他的相簿只持有了几个月的时间,也要一并烧掉。
真正的大工程在套间。
套间在生活九年以后,已经和另一个家没有区别。
厨房的冰箱上贴着拍戏行程单,门口照片墙上有他们在不同外景的合影。
苏沉站在门口,看人们如同驱除瘟疫般一样一样拿到他面前,确认这些都要烧掉。
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像是至此无言。
所有和剧组生活有关的痕迹,与重光夜有关的记忆,全都要被彻底烧掉。
他觉得这个决定荒谬至极,心里被冒犯的怒意渐渐生起,又被理智过度压制着,无法反抗。
助理们都知道那个收藏室花了苏沉多少时间去布置装点,连柜子都是他和蒋麓一起拼装好的。
在第一年,他就知道一切都会被烧掉。
到了第九年,他仍是无法自制地留了许多记忆,照片、字条、笔记,每一样都珍贵到在过去岁月里被仔细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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