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泱整个人,最初就要处在不上不下的夹生状态里。
第一个月,苏沉演完开头的内容,每次都会看样片很久。
他真心能感觉到,白素泱活着。
白素泱存在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在犹豫不决地挑着鸡毛菜,在被学生们闹腾得直皱眉头,还不敢挥舞教鞭呵斥他们安静。
他在镜头前都不用太过‘脑子’,像是纯粹把躯体借给这个角色一用。
场景是真的,画面是假的。
机位摆在不同位置,有滑轨在缓缓地推移。
如果要拍旋转镜头,还有可能直接做一个圆形转轴,摄影师坐在近处由机器平滑推行,演员在圆心里无视他们的存在,自顾自的表演。
可即便如此,苏沉一睁开眼,看见教室、校舍、布告栏上的海报,一样会处在两个时空的交界处。
他好像重新在融入这里。
他在变得清醒又平静。
紧接着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倪宴的状态非常好。
他演老恩师就义的那场戏,看着时间很快,拍摄可能每一趟要三十分钟,剪辑之后能留十五分钟就不错了。
可这么一小段,为了电影质感,最后拍了接近三个星期。
第一次老恩师就义的时候,旁观的剧组人员都看得热泪盈眶,共情很深。
但是一天至少可以拍七次。
一个星期可以拍四十次。
看一个人,以不同情绪,不同方式热血倾洒的死去,看到最后人都会变得麻木。
老恩师死了多少次,白素泱就目瞪口呆浑身发抖的看了多少次。
中途有一段时间,苏沉演得后脑勺发疼,感觉自己再演下去真是要吐了。
他直说出来,蒋麓点了根烟,说缓一缓。
缓一缓再来。
于是去呼吸新鲜空气,去洗脸,去强迫自己进行‘缓一缓’的活动,然后继续再来。
有的画面,不到第三十次,五十次,演员永远不会被启发其中的灵感。
直到这个时候,苏沉才反应过来,大学本科的四年生活对他们而言,果真像过家家一样。
他们参与其中,但真的没法融入。
其实在毕业大戏的准备里,班里的学生们都处在焦虑又雀跃的状态里。
同一场戏,翻来覆去的打磨十遍,二十遍,有人就已经要演得发疯,没法控制自己的状态。
他们当时坐在候场区,随时被导演叫,随时过去演。
是真的已经司空见惯了。
毕业大戏的那天晚上,绝大部分年轻演员迎来第一次大规模演出,在台上青涩或勇敢的表现自己。
那些学生脸上期待或兴奋的笑容,演出之后的雀跃,却是他们两人少年时代早已尝过千百遍的甜酸。
苏沉回过神,揉一揉眼睛,却因为刚才拍戏时手上沾了尘土,弄得眼睛痒而刺痛。
他有些迷蒙地又揉了一下,突然被蒋麓喊住。
“苏沉!”
“什么?”
“要你刚才那个样子!”蒋麓远远对他喊道:“就是这种,大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身体却本能感觉到刺痛的表情!”
苏沉哭笑不得,戴好眼镜应了一声。
再拍下来,倪宴都看得连连点头。
“值了。”老人家认真道:“为了你这么一次揉眼睛,前面那些天,全都值了。”
老人家杀青的这天,剧组团建吃了场火锅。
拍电影之前,苏沉在反复看剧本以后,有很多猜想和理解。
他一开始习惯性觉得,革命电影总归是悲壮的。
就像老恩师被杀的时候,激昂悲痛的管弦乐会随之响起,催人泪下。
澎湃,大气,豪迈,壮阔,这个类型的片子好像都是这样的。
可是蒋麓前后拍摄的时候,反而在片场用的音乐很少。
要知道,在拍电视剧的时候,为了让演员能快速理解剪辑配乐的节奏情绪,现场经常同步播放主题曲或其他配乐。
旋律一响,角色再说些什么,都显得会很有宿命感。
现在他们再进行拍摄的时候,反而很多场次都很寂静。
这种寂静,在苏沉踏入热闹哄哄人声鼎沸的火锅店时才骤然反应过来。
团建的夜晚里,倪宴在举杯和所有朋友们告别,编剧们喝的脸颊红红一个劲笑。
苏沉靠在蒋麓身边,在耳边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听不清时,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蒋麓。
“再来点可乐?”
蒋麓给他夹了一筷子白喉。
“想吃点别的吗。”
“倪宴杀青那场戏,你是不是不打算用配乐?”
“哎?”
蒋麓思考了一会儿。
“其他的戏,有可能用,但是那场戏肯定不用。”
苏沉怔怔回想一遍,很用力的点一点头。
“你做的对。”
“麓哥,这里真的很对。”
他在咀嚼他漫不经心的一笔,灵犀相通时眼里都是笑意。
敢问,在真的意外发生时,在剧烈冲击来临时,现场哪里会有大提琴的悲鸣,小提琴的合奏?
在目睹至亲挚爱痛苦离世时,除了破空枪鸣声之外,怎么会有复杂旋律在渲染放大人的情绪?
没有配乐,画面会变得粗糙平淡。
而且越是这样,越考验演员现场的原声台词。
这时候做的减法,反而才足够动人。
那场死亡太仓促了。一下子人就没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杀人,拖走,前后只要几分钟。
反而是独自回家以后,在寂寥月光以及狭窄窗棂下的独坐时,音乐才会缓缓响起。
像是一个人发现自己还有心跳,还会愤怒和恐惧。
妙,太妙了。
这是白素泱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他在深夜里坐到麻木,像是反复咀嚼着老师是革命者的事实,踉跄着站起来,去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隐秘地点。
老恩师其实有两个家。
第一个家,是南柳树路旁小巷子里的平房。
屋瓦破到会漏雨,仅有四十几个平方,狭窄且没有阳光。
第二个家,则是白鱼河边的小草屋。
老爷子没有太多爱好,无课时偶尔去钓钓鱼,有时候入迷了来不及回家,就在草屋里将就着睡。
白素泱的生活简单平淡,也并不会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舞厅戏院里消遣。
他会陪老先生在河边坐很久,看低飞的白鹭,或者捡一块石头扔出去,静静发呆。
老头儿调不着鱼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这种破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会来。
“等我死了,你就把这里拆了。”
他深夜里提灯而去,拆开朽木枯草搭成的草庵,昏暗夜色里,摸到地图的一角。
以及所有秘密的第一个线头。
线头的另一侧,是战场,硝烟,粮草弹药库,化学药剂库,以及如蛛丝般铺开的,半透明的情报网。
电影里,与世无争的白鱼河在南,血与泪的战场在北。
那个年轻而笨拙的青年教师,背负着厚重的秘密,竭力保住自己的命,从南一路往北。
他没有联络人,又差点被看似温厚的战士绑走,在黑白莫测的世界里仅凭自己的力量去北战场。
但在现实里,片场其实就隔一百米。
用火车或飞机才能抵达的漫长距离,其实只有一百米。
“爆破点都确认好距离没有?”
“现场疏散!!群演等会走位看清楚方向不要乱跑!!”
穿着厚重军服的人群缓慢挪动着,跟随场务和副导演的指引迈步向前,长蛇般蜿蜒行去。
“等一下现场轰炸声会非常大!所有人看信号灯!再说一次,无关人员清场!”
苏沉趴在山坡上,任由蒋麓蹲在自己旁边。
他们身后有摄影师在调整机位,也有人匆匆地跑来跑去,汇报不同部门的情况。
“蒋导!十分钟后可以开始拍!爆破师就位!”
“服装部门临时要调整下部分群演的军服,需要再等二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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