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澍被推倒在地,礼服外套在挣扎中扯破,白衬衫滚上了泥。
沈洄身边有几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暴行之中。
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沈澍沉默地弓起了腰,尽力将脊背朝着那群人。
耳边传来膨膨的闷响,散乱,没什么规律,沈澍想了一下,才明白那是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疼痛已经不像最初那样鲜明,大脑皮层变得迟钝,沈澍只是觉得疲倦,疑惑于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慢。
沈洄那些话和宋希说的如出一辙,从进这个家门开始,他就听过无数遍了。
从那些话里,他渐渐明白,自己是沈自清出轨的产物,又随着生母的病逝堂而皇之地被接进了沈家,彻底打碎宋希对于自己婚姻的美好构想。
他不是什么沈家的少爷,只是堕胎药下苟活的意外,一个鸠占鹊巢的劣等品。
他全都知道。
所以,在手臂交叠的缝隙里,他睁圆了一双眼,一滴眼泪都没掉。
“你们在干什么?”迷迷糊糊地,他听到了突兀插进来的人语声。
落在身上的拳脚停了停,沈洄的声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臭小子,少多管闲事。”
“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手?”
是谁在说话?
沈澍迷迷糊糊地将头抬起来一点,想要看清楚来人。
眼前沾着雨水,给触目可及的事物都裹上一层朦胧的影。
一双浅琥珀色的瞳孔撞进了他的目光里。
“轮不上你在这里说话!”
“知道我是谁吗?再多嘴,连你一块儿打!”
这里的动静闹得大了,花园另一头快步走过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小少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他对那个有着浅琥珀色眼睛的少年说。
“张伯,”少年蹙着眉,开口道,“姜家什么时候请了这么不懂礼貌的客人?”
沈洄连带着打人的几个少年此时也回过神来,明白眼前的少年身份绝不简单,一时不敢再动作,唯唯诺诺地站起,凑到一处。
那位被叫作的张伯的中年人听了少年的话,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很淡扫了一眼在旁边立着的沈洄等人,沉声道,“前头马上要开席了,少爷们也该抓紧着回去。”
“不然待会儿寻不见人,只怕各位先生太太们要着急了。”
沈洄听了这话,咬了咬牙,情知今日是动不得沈澍了,回过头去,朝沈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抬手招呼了众人,便往花园外去了。
沈澍蜷缩在地上,很费力地仰着头,隔着雨幕去看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少年。
少年走近了几步,到他面前,俯下身,轻声地问,“你还好吗?”
这样近的距离,他像是很突然地跳进了沈澍眼中一样。
少年眨了眨眼,长睫落下又掀起。像是天边挂着的温柔的月。
他像月亮一样好看。
沈澍这样想着,莫名地为自己现在的模样感到羞惭。
他身上滚的都是雨水和泥渍,湿漉漉的,像是雨天找不到家的小狗。
他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可是牙齿止不住打颤,发出很轻的碰撞声。
“都淋湿了。”少年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下一刻,向他伸出手,你跟着我。”
沈澍先是怔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直到对上少年疑惑的目光,才回过神来。
他犹豫着,将手心在衬衫上蹭了蹭,这才很小心地递过去。
下一刻,他便被人从地上拉起来,那只手落进了一处很温暖的掌心中。
身旁的少年比他高一些,他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见对方的侧脸,和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
温度从手掌渐次往上,蔓延到全身,又随着血液汩汩地流驻进心脏。
于是他就这样任人牵着,很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心里生了很隐秘的念头,希望这条路长一些才好。
少年一路将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转身关上门后,便去衣柜里寻了件自己的衣服出来。
“会自己洗澡吗?”他将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着身边的小孩子。
小沈澍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点了点头。
于是他被交代着,去了一旁的浴室洗完澡换好衣服,再乖乖地站回了少年面前。
“坐在这儿。”少年指了指床沿。
他在手中拿了棉签和碘酒,待沈澍坐好后,动作很慢地开始给他上药。
手臂连带胸腹上已经泛起淤青,大片大片,触目惊心。
少年看着,将唇抿得很紧,眉头皱起,手下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
好容易上完了药,少年将手中的药瓶重重地搁去一旁,声音里透出不悦,“他们打你,你不知道还手的吗?”
沈澍被这动静吓得微微一抖,仰着头看他,神色里带了瑟缩。
少年升起的怒意也散了干净,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
沈澍瘦瘦小小,只有脸颊上带一点肉,给人一种很柔软的错觉。
“是个小哑巴?”他听到少年嘀咕道。
不是。他这样想着,摇了摇头。
少年看见他摇头,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微微翘起唇角,“不是哑巴?”
沈澍又点了点头。
“那你说句话。”
要说什么?沈澍很茫然地看向少年。
少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对着他的目光,略抬了抬下巴,表明自己正在等着听。
于是沈澍停顿了好一会儿,张开嘴,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双眼弯着,“看来不是小哑巴。”
“是个小傻子。”
沈澍想要反驳的,说自己才不是傻子。可是对上少年带着笑的眼睛,就什么都忘记讲了。
“小傻子,“少年很悠闲地晃着腿,“你叫什么?”
小傻子很老实地答道,“沈澍。”
“沈家的孩子?”少年挑了挑眉,“不是应该叫沈洄吗?”
“算了,“少年不关心这个,“哪个shu,树木的树?”
“不是,”沈澍很认真地纠正他,“是三点水的那个澍。”
担心少年不认识,他从床沿跳下来,牵过少年的手,在掌心笨拙地一笔一画地写上去。
“这个。”
写完之后,他用牙齿咬住下唇,偷偷地抬起眼去看少年。
“时雨澍生万物,”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他刚刚写字的那只手,在他微微湿润的发间揉了揉,“原来是场小及时雨。”
“及时雨……是什么?”沈澍偏过头去问,柔软的碎发落在额前。
“大概就是,很被需要,人们很希望来的雨。”少年眨了眨眼,有些费力地同他解释。
是这个意思吗?
沈澍不知道。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难写,烦透了,被打过很多次手心,才好不容易记下来。
现在有一个人突然告诉他,他是一场及时雨,很好的,被人期盼着的雨。
沅城多雨,他从来不知晓,雨会是很珍贵,可爱的事物。
真好。
这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那往后每次念出口,就都像是在宝贝他。
“我叫姜裴。”少年对他讲,像是礼尚往来一般交换姓名。
“我比你要高很多,”姜裴拿手在两人之间比了比,很严谨地下了结论,“你该叫我哥哥。”
沈澍没有注意到姜裴偷偷踮起的脚尖,于是很听话地配合他,“哥哥。”
“好乖。”
沈澍的眼睛很圆,瞳仁黝黑,看起来让人想要摸上去。
姜裴是这样想的,于是理所当然也这样做了。
指尖很轻地放在眼皮上,眼睫蹭在指腹上,细密地颤。
只是停留了一小下,姜裴便将手指收了回去。
沈澍站在原地,很轻地眨了眨眼,觉得那一小片皮肤都变得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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