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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心问路(6)

作者:月月月中眠 时间:2018-06-29 14:17:57 标签:悬疑推理 正剧

  姚珊梳洗完毕下楼,面馆洁净明亮,锅里腾着沸水,店里空无一人,走到门口才见乐易搭了个梯子,正踩在顶头,刷着湛蓝色的招牌。这招牌上周才拆下来洗过,连蛾子都没光顾几回。姚珊仰着头问:“该不是又一夜没睡吧?”
  乐易没吭声,手腕挥得呼哧呼哧响,刷完招牌又从冰柜里取了牛肉,哐哐剁碎,顶着比墨还浓的黑眼圈忙里忙外,姚珊没能插上手,索性靠在墙边玩手机。
  “不是说程大夫的推拿很有效果吗?怎么又睡不着了?”姚珊揉了揉肩膀,“被你们勾得我也想去让程大夫推推了。”
  乐易心不在焉应着:“去呗。”
  姚珊嘴一撇,遗憾地说:“程大夫不给女人推拿。”
  “啊?”乐易抬起头。
  “赵婆婆说的,说程大夫有规矩,不给女人推拿。”姚珊说,“好像是说程大夫不能算盲人,所以就给男人推,女人要避嫌;还有老人也就按按肩颈、不推背,说是手劲儿重,怕老人吃不消。”
  姚珊越说越来劲,仰起头一副思春少女模样:“真羡慕你们男人。”
  乐易半个字都听不进去,总觉得‘你们男人’四个字意味深长,心脏不能自控地砰砰乱撞。


第11章
  一连三日,乐易以另一种方式失眠了。
  梦里他和程烟景缱绻厮磨,用尽各种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姿势。总是从手指相缠开始,场景多变,有时在苍茫的黄沙中,有时在白色的病床上,有时在粘稠的柳橙汁里。
  他没去诊所,和程烟景约定的日子早就过了,程烟景也不催他,仍站在窗前凝望翠柳街,乐易不敢抬头,装模作样地洗碗洗菜。
  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路面,这雨下了整晚,一度雨势瓢泼如江水倒灌,直到今日清晨才收敛。乐易撑起卷闸门,天色漆黑如墨,对窗绿萝和吊兰无精打采地垂着,像暴雨里赶路人,落魄寂寥。
  他在面馆里踱来踱去,哒哒直响,姚珊白了他一眼:“绕什么呢?脚底绑陀螺了?”
  乐易没吱声,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缓缓地走,他一圈又一圈地绕,脚步越来越快,脸上镀了霜。
  九点十分、十五、二十五……
  乐易扔了面勺,冲到对门,啪啪敲门。没人应,他便接着敲。
  咯嚓一声,乐易心脏猛地缩紧,程烟景出现在门后,头发凌乱、白大褂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垂着头嘟哝:“是你。”
  头都没抬就能知道是我?!
  程烟景像看穿乐易的心思,说:“你身上有面粉味。”
  程烟景面色通红,头发乱糟糟地翘起,少了刘海的遮掩,凸起的右眼看上去鼓鼓囊囊,狰狞如鱼眼,他倚在门栏上,问:“怎么这么早?”
  不早,换做平日,你九点一刻就推开窗化身监控探头了,这都九点半了。乐易问:“你病了?”
  “可能吧。”程烟景瑟缩在白大褂里,腿脚发颤:“你怎么来了?”
  “你病了。”乐易把‘因为’两个字吞进去。因为你病了。因为昨晚雨大风急你却没把窗台的植物搬进屋。因为今天九点一刻,你没有准时开窗。因为你日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唯独今天缺席。
  程烟景昏昏沉沉,没听明白,以为乐易又问了一次,也重复:“可能吧。”说完,头一倾,重重磕在乐易肩上。
  乐易本能地扶住他的腰,他的掌心和程烟景的身子,说不清哪个更烫。他贴上他湿漉漉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带你去医院。”
  程烟景抓着门:“我自己就是医生。”
  “医生也没办法给自己看病。”
  “药柜有药,第三层最右边。”
  “光吃药怎么行?我背你下楼。”乐易搭起程烟景的胳膊,却被猛地一拽,险些向后跌倒。
  “我不去。”程烟景后退两步,拽住乐易手腕,力道大得不像病人,急促地呼吸着:“我不去,你把体温计拿来,在最右边的抽屉。”
  程烟景病得迷糊,推拿手法却一点儿没忘,这一抓,竟像是按住命脉,按得乐易手腕一麻。
  乐易放缓语气:“你放手我才能去拿。”
  程烟景两颊深深地陷进去,手劲却丝毫不松,紧紧抓着他。
  “如果十二点前不退烧,我就把你绑去。”
  程烟景这才松了手。
  抽屉里塞满医疗器械,听诊器血糖仪堆成一摞,乐易扒开,找到一根老式的水银体温计,管体细长,乐易捏起一头,啪嗒!一张手掌大小的卡片飞出去,落在地上。
  程烟景躺在病床上,清咳:“药柜的第三层,有布洛芬。”
  乐易赶紧捡起,发现是一张身份证,来不及多看就扔在桌面上,抓了体温计又去拿药。
  程烟景撑起身,右手握着药盒,手指沿着边缘摩挲了一圈,又移到左眼处,贴近眼球。
  “上面写着仁和布洛芬缓释胶囊,生产日期是上个月。”乐易说。
  程烟景抬头看了眼,像是不满乐意多嘴,眼神迷蒙,竟凝出一汪春水。
  乐易喉咙一紧:“是这个吗?”
  程烟景嘟哝:“水。”
  乐易又屁颠屁颠去倒水,生怕多看一眼就陷进春水里。
  程烟景喝了药,很快睡着了,体温计还夹着,乐易蹑手蹑脚的取了。38.7度,这个温度对成人来说只能算中热,可程烟景面色绯红,眉头紧蹙,肩膀不安分的抽动,看得乐易口干舌燥,梦里的旖旎一股脑涌上来。
  他替程烟景掖好被角,走到桌前坐下,眼神瞟到方才的身份证。照片上的程烟景留着短寸,少年模样,左眼微眯,右眼鼓起,极不对称。程烟景比他小4岁,刚过了24岁生日,出生地在林城隔壁的蛮城。乐易捏着身份证,想起耿青城说过程烟景不是本地人,思绪恍惚。
  雨似乎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程烟景喉结颤动,发出科科地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咕哝一大串。乐易走到病床前,端起水杯淋了一些水在指尖,抹上他干裂的嘴唇。
  “爸……爸……”程烟景小声叫。
  爸?虽说男人对别人喊他爸爸有种莫名的占便宜感,但程烟景病成这样,乐易升不起那龌龊心思,只是撩开他微湿的刘海,把他凌乱的头发捋顺,又轻抚上眼角下褐红的疤痕,像照顾一个孩子。
  “快睡,宝贝儿。”
  黄昏时分,太阳从云层后慵懒地钻出来。程烟景想起身,却发现有人坐在床边,压住了被角,他动弹不得,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嗅了嗅才知道是乐易,心中升起不悦:“你怎么在这儿?”
  “……”乐易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需要我帮你回忆一遍吗?“
  程烟景头昏脑涨,隐约记起被敲门声吵醒,只好又问:“你一直没走?”
  这不明摆着吗?乐易蹙眉,他又没钥匙,还能走了又回?醒了就一副冰山脸,真不如睡着可爱。心里虽埋怨,动作还是软的,伸手去贴程烟景的额头,程烟景却侧了脑袋。乐易也不恼,反而觉得他这模样可爱,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起身抱来一个保温盒。
  “既然醒了,来喝点粥,这是姚珊熬了送过来的。”
  “……”程烟景确实饿了,也不追问姚珊是谁,只是撑起身子去接,手一伸,摸了个空,从保温盒的边缘擦过去,他眯起眼,盯着银白的圆柱往左摸,却猛地被握住,一双粗糙的手覆在他手背上:“这边。”
  程烟景吓得一缩,手却被乐易钳住,贴在保温盒上:“要我喂你吗?”
  “不用。”
  乐易松了手:“人好点了吗?”
  “嗯。”热度已经退了,记忆也像老旧的收音机慢慢连上波段,他看向窗外,乐易敲门的时候应该是早上九点多,而现在天色已经暗了。窗户敞着,五盆绿植一字型的摆在墙角。
  乐易看上去糙手糙脚的,还记得照顾他的花。程烟景心中一暖,嚼着白粥,轻声说:“谢谢。”
  “真没想到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声谢,”乐易饶有兴致地盯着程烟景的脸,好像看非要从他脸上盯出一片红晕,打趣道:“病糊涂了?”
  程烟景:“没有。”
  乐易哈哈大笑起来。
  饭盒搁在腿上,程烟景小口小口地啜,像被投喂的猫,额头还沁着湿漉漉的汗,刘海粘成一小戳一小戳,都快垂到粥里。
  乐易想帮他撩开,他却敏捷地往后缩,后颈绷成一条直线。乐易收了手,轻声说:“我能问,你眼睛怎么了吗?”
  白粥稀稀落落从勺子里滑下,像微缩的下雨天,碗里的米粒都成了被雨水砸中的小人儿。
  乐易瞧着程烟景比粥更白的脸色,又说:“不愿说也没事,我也就好奇一问。”
  程烟景怔了怔,捏着勺子一圈一圈搅着,乐易以为等不到答案了,才听他说:“小时候摔的。”
  “右眼看不见了,左眼还能看见一些。”程烟景轻描淡写地咽了一口粥,又说:“你好几天没来推拿了。”
  这次轮到乐易答不上了,总不能说因为在梦里操 你了,还操了很多次。乐易尴尬地咳了声,说:“你还虚着呢,等好了再说吧。”
  “好。”这话说得体贴,程烟景也不起疑,乖乖地喝粥。


第12章
  程烟景当晚就退烧了,如同这场骤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后的林城灼热难耐,中暑的、乏力的、犯高血压的老人扎堆往诊所跑,赵婆婆带了一大帮子老头老太在沉香堂纳凉唠嗑,就差没嗑瓜子了。
  程烟景听力比常人灵敏,着不住人多,谈话声、呼吸声、脚步声、衣服摩擦声都窜进耳朵里,像是在耳边造了一处建筑工地,他手足无措,偏偏赵婆婆是一番好意,这诊所的病人大半都是她吆喝来的,只能拿这群老人没辙,眉头都扭成了结。
  “这么多人?”乐易的脸突然在面前放大,程烟景一惊,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听漏了脚步声。
  程烟景强装镇定:“来推拿?”
  “不是,就是来看你身体好了没。”乐易看了一圈:“这么多人,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程烟景一僵,还没咀嚼出话里若有似无的关心,就见乐易走到人群里,加入聊天队伍,也不知道乐易和老人们聊了什么,不到一分钟,俨然成了老年团的领袖,被围在正中间。
  “程大夫,有藿香正气水吗?”乐易站在老人堆里喊。
  “有。”程烟景朝药柜走去。
  “我来就行了,你休息。”乐易走过来,压着肩膀让他坐下,又冲着老人们招手:“刚刚谁说要?”
  一大群人举手。
  “药柜第二层第四格,克痢痧胶囊旁边。”程烟景说。
  乐易抱了一摞倒在桌上,程烟景逐一拿起来,手指贴着盒子摩挲了一圈,又贴近左眼检查,确定没拿错才点点头。
  乐易朝老人喊:“刚刚说要买的,挨个来,不准赖皮,天气这么热,可以多买一些家中常备或者送亲戚朋友,买两盒以上的,可以去我店里免费领二两馄饨,最好现在就去,下午店就收摊了。”
  老人们一听说有小便宜占,不唠嗑也不纳凉了,排队在乐易面前交钱拿药,短短几分钟不仅卖了几十盒,人也走光了,诊所霎时清净下来。
  乐易点完钞票,交到程烟景手里,朝他挑眉毛。
  程烟景:……
  耳边恢复宁静,程烟景如同劫后余生,深深呼出一口气。与正常人不同,程烟景的世界虚妄又模糊,他需要依赖听觉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要在一堆杂乱喧嚣的声音中辨别有效的信息,倘若有人能完全不发出声音,他很难分辨那是人类还是某种同颜色的静物,而当一堆人涌来,就像打翻了跳棋棋盘,玻璃珠叮叮咚咚散的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人类和静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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