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几位病人也都处理好,有人抬手关掉了帐篷里最亮的灯,只留下微弱的一盏。
“五年前我参与救灾,看到了你们学校的名字,以为你也会在。”
“我就想我是不是有机会能见到你。”他的手虚虚勾着江佟的手指,是那种并不在意会不会牵到他的勾法,和五年前的陈子兼一样,江佟在不在自己身边,好像对于陈子兼来说其实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重要的是,他远远看见他的时候,他还过得很好,和以前高中时一样耀眼。
大学毕业以后,陈子兼以很高的分数进入了本地的警局。
第一年,遇到一场轰动全国的洪灾,各地都派人前去支援。
陈子兼没有犹豫,也参与了。
在当地签到时,他偶然看到江佟的学校也在救援单位里,手中的笔在纸张上留下一个很圆很深的墨点。
那年天气很冷,河水更是像冰一样。没有出发搜索幸存者的时候,营地里烧着一团一团的火。
身边有医护人员路过时,陈子兼就总是忍不住回头,也许他并不能看清被口罩和白大褂包裹的他们,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后来,陈子兼遇险,被洪水冲走。
一开始他努力憋气,不断挣扎着想要活下来,但人是有极限的,水流中的树枝木板擦过他的身体,陈子兼再强壮,此刻也无比脆弱。痛觉已经不是让他最痛苦的,水灌进鼻腔,到填满他的肺,让他无法呼吸,他的四肢被冻僵,再也无法动弹,只能慢慢放弃。
因为童年的经历,陈子兼比同年龄的孩子早熟一些。很久很久以前,在母亲刚刚离开的时候,他就想过,生命的尽头会在哪里?
如果人要时时刻刻都有意义地活着,那他的生命恐怕早就到了应该结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会是今天吗?
他紧闭着眼,感觉身体在逐渐下沉。
“陈子兼……”因为感冒了,江佟的声音哑哑的。
听见他的声音,陈子兼恍然回神。江佟柔软的头发被寒冷的风吹起一些,他眨了眨眼,似乎对冷风有些敏感,口罩外,眼皮也泛上了红。
陈子兼想起来,高中的时候江佟身体不好,一到换季就感冒发烧。学业紧张,大家都不想在关键时期生病,所以班里一有人咳嗽,周围的人就风声鹤唳。
江佟知道那不算一种恶意,他乖乖地戴着口罩,尽量不和其他人说话,只在课间的时候到走廊尽头去站一会儿。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也没有想明白,陈子兼就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拉下了江佟的口罩。
“一个人站在这里哭鼻子呢?”陈子兼想关心他,但因为自己很少得到,所以也不懂要怎么表达,只觉得别扭,最后就用逗他的方式。
“我没有……”江佟躲开他的眼神,垂下眸。
“这么憋着会难受的。”
陈子兼说完,江佟又看他一眼,反而笑了。
“在笑什么啊江佟?”
江佟摇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陈子兼走近一步,靠江佟又近一些,心跳得飞快。
应该是在梦里吧,陈子兼想。
如果是在梦里的话……
陈子兼低下头,慢慢感受到江佟的鼻息,像预演过多次的那样,他先用手掌捧住他一侧的脸,再缓慢地让吻落下。
可是吻没有落下,因为毕竟是梦。
白光中,眼前的景色一秒一秒变得很淡,陈子兼不想再也见不到江佟,他伸手去抓,空气里什么也没有。
“心跳恢复了。”
“醒过来了!”
耳边响起一阵嘈杂人声,陈子兼什么都听不太清楚。他想要睁开眼,但眼皮很沉很沉,只尝试了几次,就又昏睡过去。
真正醒来时,陈子兼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
一位医生走过来,从上衣拿出一支笔,摁了一下,开始问他:“感觉怎么样?”
“还好。”陈子兼张了张嘴,又停顿一瞬。
医生的目光疑惑地移到陈子兼脸上。
“你再尝试讲一讲话。”
“我……”陈子兼皱了皱眉,“我在说话。”
医生也紧张了片刻,但还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告诉他:“没事。”
好几个人走进来,给陈子兼轮番做了很多检查。
这里条件有限,所有样本都要送出去查才行,医生建议他乘坐下一班直升机先离开,转进医院里接受下一步的治疗。
“你的嗓子目前说不好,可能很快会好,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也有可能……但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立刻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陈子兼点了点头。
在那名医生要走的时候,他看见他衣服的左胸上有一行字。
陈子兼抓住医生的手臂。
“还有什么事情吗?”医生把笔和手里的纸都递给他,“你写下来。”
捏着圆珠笔,陈子兼犹豫了片刻,一笔一划地写到:请问你们学校这次来参与救援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江佟的?
他把纸递给医生,手臂收回来的时候,因为疼痛而有一些颤抖。
“江佟吗?”医生想了想,“好像最开始有他,但后来他有别的事情,没有过来。”
“怎么了?这是你的朋友吗?”
医生看着陈子兼,因为失血,他嘴唇很白,好像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还是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许多人来来往往,医生们都很忙碌,只有陈子兼的病床前没有围绕不时抽泣的家属。他半躺着,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便漫无目的地看遥远的深蓝色帐篷顶。
陈子兼本来就是话很少的人,骤然失去了声音,起初竟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差别。
每天来给他换药的医生和护士都不相同,和江佟一个学校的人陈子兼见过几次,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
几天后,来接走需要立刻转移的伤员的直升机到达这里,陈子兼坐上这架直升飞机。
天空中风很大,他安静地坐在一个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位置。
飞机的轰鸣声中,陈子兼垂眸望着脚下的景色。
洪水尚未完全退去,满是泥沙的褐色河流涌向整片大地,偶尔有几棵很高的树还能在水面露出树冠,其余一切都被吞噬。
烈风朝陈子兼扑过来,他眯了眯眼,想了很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江佟以前总说喜欢他的声音,但他可能连声音也没有了。他的青春,他对江佟的喜欢,他的这场暗恋,也许就像他这个可能能治好、也可能不能的嗓子一样,多年来都是他独自在无声反复。
冥冥之中河流在告诉他,他不应该再想江佟,和江佟有关的一切,在他的生命中都应该到此为止。
尽管有些后悔,但陈子兼无能为力。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一场洪水,侥幸地活下来,才又一次意识到,从头到尾,他走不出的只有名为江佟的洪流。他被裹挟着向前向前,已经逐渐习惯了随波逐流,呼吸又窒息的感觉。
江佟握住陈子兼的手,嘴唇有些颤抖,但陈子兼看不见。
“为什么呢?”
陈子兼明明说过,他喜欢他是从他们再次遇见开始的。
“因为我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你,当时骗你了,怕你为难才没有告诉你,”陈子兼声音很低地承认,“我发现人都很自私,就像现在,我们明明已经在一起了,我还是会想让你知道。”
“当初你拒绝我的时候说,是因为会考虑到之前那段十年的恋爱,后来我又想,其实我也喜欢你那么久了,我也是有资格说我很爱你的人。”
陈子兼抬眼,他的瞳孔和爱都穿越黑暗,注视着江佟。
“就算中间绝大部分时间都见不到你,我可能也没有想你很多,但是你又出现之后,我就想,有没有可能我们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如果你再多了解我一点,有没有可能你也会爱我呢?
又沉默了一会儿,陈子兼握紧江佟的指尖。就算看不清他的表情,江佟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小心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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