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30)
迟钝的顾元惠却未听出继母口中微妙的讥讽:“他都将外甥女送来让我们代为照顾,不就是在示好吗?”
“听老陈的话, 他并不情愿, 只是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那又如何?”顾元惠大有欲徒手摆平天下不平事的架势,“元卓当年为了他, 众叛亲离, 离家出走呢。他要能眼睁睁看着元卓被债压死, 那就真是良心喂了狗!”
“先不管江雨生肯不肯出手。你觉得以元卓的个性,他又能心安理得地让男朋友替自己还债?”
是啊。骄傲的顾元卓,那个肩膀一度撒满阳光的男人。他刚健的骨宁折勿弯,高傲的头颅宁碎不朽。敏真想象不出他折腰屈膝, 向人乞讨哀求的样子。
就是这一夜, 敏真意外地梦回了她原来的家。
这可真不是一个令人轻松愉快的梦。
生父外出归来,反箱倒柜找东西, 如一头闯空门翻找食物的熊。
他看到敏真,一把抓过来, 喝文:“你妈把钱藏哪里去了?你知道的吧?快说!想挨我揍吗?”
梦里, 敏真镇定地出奇,只冷眼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不耐烦, 又一把将女儿推开。敏真跌坐在地上,手肘剧痛,擦破了皮。
这时母亲赶了回来,看到屋内惨状,同丈夫大吵起来。
敏真知道他们一旦吵起来,动辄一个小时不带中场休息。她独自爬起来,安静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作业。
等她专心写完语文作业时,才忽然发现耳边一片安静。客厅里的争吵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却又有怪异的声音一下下传来。
敏真小心翼翼走到门口,从门缝往里窥探。一片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
鲜艳的、带着生命力的红色,如蔓藤爬满厨房和客厅,摇曳生姿。随着刀子一次次扬起,红色血珠飞扬,落在家具上,绽放朵朵艳花。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我受够你了。”
这一次,敏真没有再尖叫。
因为她惊恐地发现,躺在地上的人居然换做了顾元卓!
他英俊的面孔苍白如纸,染血的胸口不均匀地起伏,双目半睁着,一双眼冷寂涣散地看向天空。
江雨生跪坐在他身边,神情麻木,任由顾元卓在血泊里艰难喘息。
“元卓,我爱你。”他说,“但是我帮不了你……”
敏真猛地醒了过来。
之后一连数日,敏真都有些魂不守舍。可为了不让舅舅担心,她都还忍着不给他们去电话。
顾太太的镇定足以令泰山都羞愧掩面。她依旧每日侍花弄草,出门做头发,约着老姐妹喝下午茶。她将精致、安逸的生活过成了基本常态,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阵脚。
因为顾家还未对外发丧,顾太太甚至没服丧,粉红浅紫的秋衫搭配不同的珠宝,每日都不重样。
相比起来,顾元惠明显具有常人的七情六欲。韩子绍偷偷告诉敏真,他妈妈常对着外公的唉声叹气地抹眼泪。
顾卫东对于顾元惠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还是她深切依赖的娘家的根基,她可以用来同丈夫角力的工具。而娘家倒台如山崩,她将不得不独自去面对残破的婚姻,以及直面而来的社会上的疾风骤雨。
时至今日,这个早过而立之年的女人,才真正开始独立。
因为顾元惠分了心,韩子绍倒是终于清静了几日。他便偷偷带着敏真溜去地下室里打游戏。
敏真以前从来没有玩过游戏机,可是不妨碍她拿来就上手,几盘下来掌握了技巧,就将作为师父领她进门的韩子绍杀得片甲不留。
“是不是舅舅教过你?”韩子绍惨呼,“你不可能这么厉害!”
“为什么不可能?万事都有规律。摸清了规律,就没有什么不能攻破的。”敏真觉得这老同学对他们天才儿童的世界还是没有确切的认知,“我家没有游戏机,我舅舅不让我玩。顾叔叔也玩这个?”
“当然。”韩子绍说,“小舅玩这个可厉害了。你不知道,他读大学的时候,还带过战队去打比赛呢。”
敏真惊讶:“他在家里从来不玩游戏。”
“那他平时做什么?”
“工作。”敏真说,“真是佩服。他并非真的热爱这门事业,但是他还是疯狂地投入进去。成就感和金钱大概让他觉得特别安心。毕竟自己用双手赚的钱,和拿父母的,是不一样的。”
韩子绍愣愣:“也许,他是想证明自己。”
“也许是吧。”敏真说,“我觉得,顾叔叔是想快速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每个人成长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韩子绍说:“大人的烦恼好多。”
敏真笑:“是谁之前急着要长大的?”
终于有一日,敏真放学回到家,就见江雨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和顾太太在说话。
敏真惊喜大叫,丢下书包扑进了舅舅的怀中。
江雨生瘦了些许,笑容疲惫,眼中心事重重。这是他第一次拜访顾家主宅,得到了以往不敢想的隆重接待。
顾太太客客气气地请他入座,向他诉说感激之情。敏真还看到顾元惠抖着手,给江雨生的杯中添了茶水。
敏真简直要为顾元惠能屈能伸、扯下脸皮当脚垫的本事拍手叫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将来不论顾家命运如何,顾元惠想必都能混得不错。
“这一路,辛苦你了。”顾太太轻言细语,“正因为有你在元卓身边,我才放得下心。家中不日就要发丧。先夫的追悼会和葬礼,还请江教授也能拨冗前来。”
江雨生欠身:“阿姨不用客气。元卓的事就是我的事。但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和我说。”
顾元惠想开口,却被顾太太一道凌厉的视线阻止了。
敏真小声问:“叔叔呢?”
顾元卓擦着头自楼上走了下来。他瘦得更厉害,脸颊凹陷,原本健康的麦色肌肤化作黯淡的枯黄,头发好似风摧残过的芦苇,东倒西歪地遮着眉眼,愈发显得双目深沉阴郁。
敏真对他生出畏意,一时没有走过去。倒是顾元卓朝她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
“好像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真快。”
这一日,江雨生留宿在顾家。他们平静且和谐地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顾元惠甚至还给敏真夹了一只烤鸡腿。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死去的顾卫东。他们用极高的默契在冥冥之中达成了共识,不将这个顾家的功臣和逃兵挂在嘴上。就让他的死,同他往日的缺席一样,成为这个家庭早就习以为常的认知。
次日,江雨生才带着敏真搬回他们原来的住所。顾元卓则暂时留在父母家,主持葬礼。
顾卫东的死轰动了全城。讣告上写,顾卫东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看来江雨生的一念,在顾家这里成了现实。
遗体已在美国火化。一个银罐,装着顾卫东的骨灰。所有壮志和伟业,到最后也不过这一掊土。
敏真穿着黑色衣裤,由江雨生牵着,前去吊念。
葬礼办得倒非常体面。本城名流竟然大半都来了。
或许是顾卫东人缘好,又或许是物伤其类。反正就敏真观察而来,发觉许多和顾卫东同龄的男人脸上的遗憾,都有几分情真意切。
一场金融风暴,全球向顾卫东这样的银行家,如割韭菜般不知倒下多少。听说有不少男人因此抛弃妻子遁地躲债。
做个老赖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但是顾卫东宁愿选择黄泉路。
顾元卓和江雨生说过:“爸最怨恨病痛,他觉得生病是软弱的象征。偶尔感冒,都极不耐烦,巴不得一粒药丸下肚就能药到病除。他接受不了自己的身躯被疾病控制,忍受不了长久的病痛折磨。我有时候觉得,破产才是最后一根稻草。”
与其被病痛缓慢吞噬,他选择速死。
他已度过了恣意风光的前半生。他享受过最奢华的物质,拥有过最美艳的女人,饮过最醇的酒,看过最美的景。地狱和天堂之间的路,他亦不知来回走过多少遭。
歌德曾写:我生前当及时享乐,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顾卫东留恋。哪怕明知道儿子会因为他最后的自私算计被拖累至深。
顾卫东只要求和早逝的发妻李女士同墓合葬。
那是个同第二任顾太太截然不同的女子。高挑俏丽,笑声响亮,但是骂起人来,也可以响彻整栋工厂宿舍楼。这样一个烈火般的女子,却早早死于一场车祸。
顾元卓第一眼看到顾卫东的那个金发情-妇,便相信,父亲位于世界各地的那些他没见过的女人,应该都是同一款。
这是顾卫东毕生的执念和追寻。
“爸。”顾元卓在灵前低语,“李阿姨走的是天堂道,你走的却是黄泉路。你们不会重逢的。”
***
追悼仪式冗长沉闷。敏真坐在椅子里直打呵欠,东摇西摆。
隔壁的客人起身离开,随即又有一个人坐了下来。
敏真睡眼惺忪地望过去。那人也恰好低头看过来。
“唉?”敏真道。
那男人身躯猛地后仰,椅子重心偏移,险些翻个底朝天。
坐在前排的一位老夫人回过头来,抹得白搽搽的脸,皱纹统统严厉地绷着,倒吊眼斜瞪了他们俩一眼。
“郭叔叔小心。”敏真是个礼貌的好孩子,朝郭孝文伸出手。
郭孝文当她的小手如海葵的触须,忙不迭躲开。身子一扭,臀下的椅子又是一阵咯吱响。
“嘘——”那老太太又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郭孝文一眼。
郭孝文不敢动了,怕再有什么动静,这老妖婆怕是要举起巨掌赏他几耳光。
“郭叔叔不用紧张。”敏真天真地歪着头,低声笑道,“我又不会再尖叫。”
“你这小魔女。”郭孝文哼道,“我才不信你。”
敏真依旧笑眯眯:“我的目的早就达成了,为什么还要辛苦第二次来害你?”
郭孝文竟然无言以对。
第40章
敏真端正地坐好, 认真听台上一位风韵犹存的女高管抹泪缅怀顾卫东对她的栽培与提拔之情。
“我自从毕业入职, 就追随顾总,至今已有二十年了。与其说顾总是我的上司, 他更像一位精神上的导师……”
敏真相信, 顾卫东或许投资上有走眼之时, 但是对人洗脑的功夫,必定问剑华山、孤独求败。
他自有一套特殊又极能引起人共鸣的理论, 使人不自觉赞同他的观点, 追随着他走。他洞悉人心,对人的各种欲-望了如指掌, 出手便直杀三寸。寻常人只有乖乖被他擒拿住。
所以, 真不怪顾元卓中了他的招。
正如江雨生所说, 父子之情是天性。外人是体会不到他们彼此之间血缘的召唤的。
“你家大人呢?”郭孝文百无聊赖,又忍不住来撩拨小孩子。
敏真说:“奶奶有点不舒服,舅舅送她去休息室了。”
“江雨生真是上赶着给顾家做贤惠儿媳妇。”郭孝文嗤笑起来,“你舅舅惯会在人前做样子, 小意奉承的功夫如火纯清。不过他算计了这么些年, 没想攀上的凤凰成了落毛鸡,富贵豪门转眼成了破落户。冲着江雨生手里那笔钱, 顾家都恐怕不得不认下他这个男媳妇了。”
敏真冷冷瞥郭孝文一眼,问:“那你家大人呢?”
郭孝文顺口道:“我大哥大嫂很快就来……喂!”
敏真吃吃笑:“我要是你大哥, 肯定会把你看管严。”
郭孝文吃一堑长一智, 不敢再把这小女孩当作无知儿童对待。自打上次的事后,他私下提起江敏真, 都一律用“江家的小魔女”“那个小妖怪”来指代。每每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