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阮绥音是个相当残忍的人。
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很少大发雷霆,甚至连说话也不会大声一点,更极少说出什么中伤别人的恶言恶语,或是对人暴力相向。
他只是顶着一副柔若无骨的面孔,用最平淡的语气和最悦耳的嗓音,说出最直戳人心的控诉,就像一把把软刀子,让人浑然不觉间便被捅个鲜血淋漓。
【像你这样的人】
阮绥音这轻飘飘的话一遍又一遍反复回响在脑海里,让傅斯舟不由地想问——我是怎样的人?
一个利益至上、冷心冷情的人?
一个不可能会在那时站出来保护你的人?
一个跟我的亲哥哥毫无可比性的人…?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问。
“啊…没错。”傅斯舟撇过头,微红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之下,“自身都难保、还有闲情站出来保护别人…”
“在我看来不止是不可思议。”
“——还很愚蠢可笑。”
意料之中。阮绥音扯扯唇角。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傅斯舟的异样,只是喉咙哽了哽,有些凝噎:“但至少,在孤立无援的那个时候,他就是我的英雄。”
“——闪闪发光的那一种。”
阮绥音的世界里好像从来没有太阳。
他的天空是黑暗、是雾霭,是阴沉沉的伞面。
而阳光从来不曾照进他的世界,就像上帝不会眷顾一个生来就带了瑕疵的失败品。
可是,在向斯醒站在他身前,义无反顾护住他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太阳。
因为向斯醒就是他的世界。
即便他的人生几乎由各种各样的不幸拼凑而成,即便他是个被上帝抛弃的瑕疵品,即便他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痛苦万分——但至少遇到向斯醒时,他曾经短暂地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可遇到向斯醒,似乎也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运气,因此向斯醒走后,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混沌。
尽管站在舞台上时,台下粉丝挥舞荧光棒勾连的涌动灯海让他仿佛被爱意包围。
尽管很多人都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却都在不约而同做着伤害他的事。
尽管他如今似乎拥有了一切,可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向斯醒一样。
或许不自量力、或许愚蠢可笑,但至少,他一直那么坚定勇敢、无私无畏地守护在自己左右。没人能比拟。
“那之后呢。”傅斯舟咬咬牙,稳住声线问,“他得到什么下场了呢。”
阮绥音沉吟良久,不忍地垂了头,轻声说:“……死了。”
“我就知道——”傅斯舟笑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阮绥音眼睫颤了颤。
“你说,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傅斯舟抬手,虎口轻轻掐住阮绥音下颌,迫使他抬起头直视自己。
“他会不会也在后悔,自己为了那点虚无的善良和正义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傅斯舟垂眸看向他的眼光满是嘲讽。
阮绥音愣愣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如果再来一次,他又会不会选择冷眼旁观,而不是做一只引火上身的出头鸟呢。”
“别说了…”阮绥音下意识后撤了一步,仿佛不愿面对傅斯舟这些话背后隐匿的事实。
“你又有没有想过,他或许也有家人、有朋友,可他为了你义无反顾,却只留给其他人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疤——”傅斯舟收紧了手,牢牢箍着他,没给他逃避的机会,“你有没有想过??!”
“我不想听…”阮绥音有些惊惶地挣扎着,而根本不知自己在因何而恼羞成怒的傅斯舟却仍然不依不饶。
“难道比起一个冷酷的活人,你更想要一个善良的死人吗…?”
“别说了!!”阮绥音猛一把推开了他,没能推动他,只是自己踉跄了一步重重撞到了门板上,被门把手硌得后腰生疼。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却无法分辨那眼泪究竟是出于生理性或是情绪性。
被自卑和惭愧冲昏了头脑的傅斯舟猛然被惊醒,迈了一步想去扶他,他却噙着眼泪缩到了墙角。
“我只是想要一个不计条件、不求回报去爱我的人…”阮绥音哽咽道,“这很过分吗…?”
傅斯舟动了动嘴唇:“我不是…”
“是不是我真的不配被爱,傅斯舟…?”阮绥音根本无法再听进去他的任何一句话,“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为什么还要贬低我已经失去的爱…?”
“我有那么不堪吗???”
“对不起。”傅斯舟很快道歉,“是我说得——”
“不要道歉。”阮绥音打断了他,“我最讨厌别人的道歉,所以拜托你不要道歉,不要让我更讨厌你…”
傅斯舟沉默了,除了道歉之外,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只是很快捕捉到了阮绥音话里的“更”字。
“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最后一刻,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了,就算重来一次,他不会再做那只出头鸟了……”阮绥音凌乱发丝间发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可从最初、他愿意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远远胜过了你、你们这些人…不——”
阮绥音话音没有什么起伏,只是过分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故事。
却让傅斯舟再也无法平静。
“拿你们和他相提并论,对他而言…”阮绥音抬手抹了把眼泪,颤抖的眸光都被冬日霜雪一般冰冻的空气滤冷。
“——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作者有话说】
【张敬轩《春秋》,作词:林夕】
第66章 红眼睛 幽幽地看着这孤城
“不许抽,顾望景。”
阮绥音有些迷茫地抬眼,面前这张面孔有些模糊,他擦了擦眼睛,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看清那已经快要湮灭在自己记忆中的脸庞,上面却始终像笼了一层薄雾,只有依稀的轮廓,看不分明。
那人伸手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烟。
“和你有什么关系。”阮绥音听见自己说。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修长的手指拨过他耳畔被剪得一团乱的碎发:“你的头发…?”
阮绥音冷冷拨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又是徐可阳?”
阮绥音不耐地撇过头:“别管我了好不好,向斯醒??”
“——好啊。”
对方很快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意识到眼前场景与记忆偏差的阮绥音却愣了一下,有些惊诧地看向他。
视线终于变得清晰了,这一次阮绥音看见他苍白的面孔上不再是那温柔得仿佛春日微风的淡笑,而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别管你,我也不会被你连累。”向斯醒冷声道,“不会被诬陷成强奸犯,不会年纪轻轻就惨死——”
他颈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狰狞的勒痕,斑驳的青紫色淤块之上是往外翻出的皮肉,渗出鲜红的血,瞬间将他纯白的衬衫染红,刺得阮绥音眼睛生疼。
他的话音突然变得很钝重,回声始终在阮绥音耳畔久久不散,激引起胸腔的震动,让阮绥音心脏狂跳,浑身战栗不止,他想逃,却连手指头都无法动弹。
“应该死的不是我。”他突然伸手,一把掐住阮绥音的脖子,眼睛里也流出鲜血,“是你——!!!”
用那双总是将阮绥音搂在怀里温柔抚慰的手,那双总是轻轻顺过阮绥音发丝的手,那双即便遍体鳞伤也不会放开阮绥音的手。
“你这个冒名顶替的丑八怪,去死——!!”
阮绥音看着他,没再挣扎,不知为何,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身体和心灵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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