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他无法共情这类事件中的苦主, 因为他压根对这些事没有概念,很多时候都是看看笑笑或者叹口气就抛之脑后。
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那些被文字和语言轻飘飘带过的打击和痛苦, 这远比他想象中要难受得多, 一时甚至觉得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这次,那些放在小说里都离谱的剧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主角是自己熟悉的人,而他亲眼看见了、也感受到了这种“压迫”带给小孩的后果。
其实纪因蓝一直不是很理解,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许最这样的人。
比起“不爱说话”, 纪因蓝觉得他更像是“不会说话”。情绪稳定得有点过分,就像许冠说的,他就像是一团棉花, 无论别人怎样对他, 都不会在他心里激起太大波澜。他永远是淡淡的,就像一潭幽深的湖。
他不会拒绝别人, 如果实在想逃避某件事, 只会以不计代价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就像开学典礼那次, 为了不上台发言,他在零下的天气嚼完了一杯纯冰。
他也从来不说自己的喜好,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诉求, 一个不吃辣的人,居然流着眼泪呛咳到眼睛通红吃完了一整碗加麻加辣的豌杂面, 都没有吭一声。
可现在,听完这些后,纪因蓝又好像能够理解了。
不会拒绝别人,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成功过,所以觉得,就算把拒绝说出口,也会被对方轻飘飘驳回,无论有没有拒绝过,不想做的事还是要做。既然说与不说的结果都一样,那倒不如把“我不想”变成“我不能”。
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诉求,是不是因为就算说了也没有用。明明说过很多遍想养那只兔子了,明明已经用行动证明过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能把兔子养好了,可就因为大人一句“碍事”和预设的“玩物丧志”,所有心血全部白费,他付出的感情不值一提,他的宠物,他的伙伴,他的小朋友,被大人们当个笑话一样端上了餐桌,还要恶趣味地看他把它吃下肚。
他从小就是听话的孩子,唯一一次违逆了大人的想法想要随自己的心意留下点什么,却得了那么个结局。
他留不住想要的东西,一味地坚持只能换来比离别更惨烈的后果。
既然说了也没用,那就不说了。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被支配的那一个,那就沉默着顺从。
原来他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他只是一只被驯服的的玩偶。
纪因蓝觉得胸口发闷,一时竟连呼吸都难。
他看着公交车外摇摇晃晃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张了张口想说句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最终,他也只咬着牙骂了一句:
“……真他妈操蛋。”
“谁说不是呢。”
许冠轻轻“啧”了一声:
“今天许最那个状态,估计是又想起那会儿的事了。这应该是他在兔子之后第一次想留下点什么,结果,还是没留住。”
“……”
纪因蓝没再说话了。
他不知何时攥起了手指,指甲抵着掌心,抵得生疼。
许家大伯住得不算很远,也就几站公交的路程。
纪因蓝跟着许冠快步往小区里面走,但等到了大伯家楼下,许冠突然“卧槽”一声:
“那不是许最吗?他还真找过来了?还能在这遇上?”
纪因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在前面一栋居民楼下看见一道人影。
他们出发得原本就晚,公交车晃晃悠悠,走得也慢,时间不对,他们原本不该在这里碰到许最。
不过纪因蓝很快就想通了——许最没带手机,这个年代,他身上也不一定记得带零钱。他只能走过来。
这段路对于机动车来说不算太远,对人却不一样,但许最还是站在这里了。
原来胆小鬼小哑巴也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少年个子高挑,身上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显得人很清瘦。
他正仰头望着不知哪层楼,明明是春末的晴天,傍晚的阳光也是暖的,可那身影就是无端显出几分清冷和落寞,跟周遭格格不入,像是单独下着一场不会停的雪。
看着他,纪因蓝竟有一瞬的出神。
旁边的许冠像是想直接冲过去,纪因蓝眼疾手快拦了他一把:
“别过去。”
“啊?”许冠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为啥?真让他一个人去啊?”
纪因蓝点点头,看着许最抬步进了居民楼。
他眸色有些深:
“让他自己来。”
虽然不放心,但既然纪因蓝这么说了,许冠也没有争着过去出头。
他只和纪因蓝一起,等许最进去有一会儿,才悄悄摸上了楼。
大伯家住的是个老小区,楼内没有电梯,纪因蓝和许冠刚上到三楼,就听见了六楼传来的敲门声。
他快步上去看了一眼,能从楼梯的夹缝里看见一点点许最的影子。
“哎呦,小最?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纪因蓝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听见他略显粗糙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来,进来坐?”
“不进了。”
许最的声音在楼梯间里显得有点空:
“我来是想……要回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大伯似乎有点茫然。
“今早,妹妹在我房间拿走了一只玩偶?”
“哦——你说那个啊?”大伯笑了两声,笑声回荡在楼梯间里,有点做作:
“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了,还喜欢那种毛绒玩具啊?这不是小姑娘喜欢的吗?丫头喜欢得不得了,怎么劝也不听,你妈就让她抱回来了,我们也没怎么注意。怎么,那个玩具很重要吗?”
许最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强调道:
“那是我的东西。”
“但……”
“除了我,没人能随意支配它的去留。所以,请把它还给我。”
许最打断了大伯没说完的话:
“这是第二只兔子了。”
“这……”大伯话音顿了顿,大概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觉得有些尴尬。
好在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扯着声朝屋内走去:
“死丫头!你早上从你小最哥哥那里抱回来的玩具呢?赶紧拿过来还给人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快点,我跟你妈平时少你吃少你穿了?一个玩具娃娃又不是金子银子,还当个宝不撒手了,一点都不大气,小气巴拉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听得纪因蓝忍不住挑了挑眉。
旁边的许冠也臭着张脸,看样子像是随时能冲上去跟人大骂两百回合。
纪因蓝看了他一眼,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这里有自己,他可以先走。
正好许冠也不想在这多待了,他怕自己忍不住过去跟大伯扯头花,不去又憋屈得慌,再说了,一会儿许最下来,他这张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有纪因蓝在就行了。
所以许冠抬手拍拍纪因蓝的肩,自己先走了,而纪因蓝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再回神,楼上的门已经被“砰”一声关上了。
楼道里安静了很久,才响起向下的脚步声。
纪因蓝静静地等在原地,当余光出现那抹衣角,他才抬起眼,跟走下来的人对上了视线。
看见他,许最一愣。
他没想过他会出现在这里。
而纪因蓝在短暂对视后冲他扬唇笑了笑,而后,他视线下挪,看见了许最怀里那只失而复得的兔子玩偶。
说是“失而复得”,倒也不太准确了。
纪因蓝还记得那只兔子玩偶的样子,白白软软,丑萌丑萌的,但现在它在许最怀里,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原本干干净净的脸上多了很多蜡笔涂抹的痕迹,像是一个糟糕的化妆师给它化了一个并不合适的妆。它身上的小衣服也破了,身体里的棉花往外翻着,走下来的时候,许最正试图把棉花塞回它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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