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要顺便为晏山求姻缘和求子。她总是要求晏山延续血脉,说如果不是有晏山,父亲在北京的那些年,她可能会更加寂寞。
难道有我,你就不寂寞、不痛苦了吗?婚姻到底给你带来什么?
晏山问:“神仙管不管两男人在一起?”
母亲狠命地跺脚,眼睛严肃地盯着晏山,晏山不理,从山腰的小屋走出去,向下是绿植簇拥的石阶,窥探到一汪泉水的侧影,在荒僻处流转,美丽得接近悲哀。小姨从身后追出来,拉住晏山的胳膊,着急道:“不要赌气,你妈也是为了你好。”
小姨汗津津的手心火钳一般,强势地贴在晏山皮肤上,一种使人厌烦的温吞感。他知道小姨因为拥有一个二十六岁结婚的儿子和五岁的孙子而自豪,她的生活冻结在幼儿园的老师、饭菜、幼稚的蜡笔画中,糖果味、牛奶味的混合让她幸福,这样的血脉相传多么满足,即使儿子很少陪伴她,孙子也不过是一件贵重的寄放品。
为此她时常劝说母亲:你要让晏山尽早结婚,趁你还有力气帮他带孩子,不能不结婚生子,否则死后好凄惨,臭掉没人发现,地府没有纸钱。
母亲和小姨手心贴手心长大,一起推婴儿车在公园沐浴日光,不懂怎么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母亲是不会为此流泪的,也不暴怒,只是犹自叹气、抱怨,从不直面谈起晏山的性取向,好似她不说出口这件事就是假的。
母亲后一步追出来,沉默地跟随晏山下山,晏山知道她在等他的怒火冷却,才能平稳地旧事重提。
她说:“我朋友的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前一周我和她一起吃过饭,人很漂亮,谈吐举止也十分不错,一会儿上车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
“行,我先问问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余光里母亲的表情变得惊恐,她的右手放在胸脯上,挽住了小姨的胳膊,说:“你不要胡言乱语。”
“到底谁在胡言乱语?”
她坚决地说人必须要体验所谓完整的历程,否则就会被指不正常,一个到了中年也没有家庭的男人不仅可悲,也是可恨的,最后一定变得癫狂古怪,极大可能变成危害社会的蛀虫。
紧接着小姨非常激动地附和几句,自然提及她儿子所尽的“孝道”,晏山听得头昏脑涨,说:“小姨,当哥的免费保姆就那么让你感到快乐吗?”
话说得难听,小姨面目失色到惨白,一下子噤声,母亲走过来抬手给了晏山不重的一巴掌,但仍让晏山眼前有破碎的、金黄的光晕闪过,他咬住牙根,觉得体内有暖流和寒颤同时交汇而来。
晏山微微地垂着头,刚好看见母亲的发旋,许多根断裂的白发生硬地直竖着。她大概有些后悔,移开了盯着晏山的眼神,很没有希望似的凝视墙角一株形单影只的野花,轻声说:“有时间回来吃饭。”
“一回去就要和他吵翻天,你听了又要抱怨叹气个不停,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如果不是你当时执意把人带回来,怎么又会僵到这种地步?”
这一点晏山算是认同母亲。那时康序然固执地要求晏山将他带回家,急于得到晏山父母的认同,他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强硬地展现他们的决心,结果当然是闹得天翻地覆,晏山的父亲做惯领导,他只需要别人听从命令,厌恶任何人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他痛骂晏山,把他说成变态、精神的残缺者,这让康序然目瞪口呆。
其实晏山认为获取父母的认同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或者是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他理应负责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他不愿干涉父母的人生。母亲要提前退休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要去伺候父亲,晏山也没劝过她。
专制一些的家庭会教养出两种孩子,极端听话和极端逆反的,晏山显然属于后者,毕业后父亲希望他从政,毕竟家中关系通达,他却要合伙和朋友开传媒公司,自己当导演拍纪录片,为此满世界跑,半路拍些旅行视频做博主,挣些流量和金钱。晏山并非理想高于一切的人,但人生也不要活得太妥协和无聊,他从小官场里长大,大人说话绕一千个弯也说不到重点,真实想法都藏在一张脸皮后面,好多巧嘴厉嘴说空泛的话,让他一辈子这样活着不如变癫狂。
“妈,你不要再装傻,你知道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请你不要妄图用外婆威胁我,她早就说过她不在乎我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我就是爱畜生她也接受。”
母亲和小姨气得打车走掉,天热得要烧掉一切,晏山只想回家睡觉。
梦里外婆大病初愈,瞧着比十年前健壮,不知是不是菩萨的暗示。醒来天幕黑沉,晏山一时分不清这是夜间还是第二天凌晨,盘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不愿意把意识聚拢。
手机铃声打破晏山的放空,谭兹文约他喝酒,说找到一家喝精酿不错的地方,装修很有特色。
他们好久没聚,晏山在家吃过晚饭,前往谭兹文发来的定位处,酒吧的门不太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窄小,往深处走才豁然开朗,装修的确别具一格,室内被塞得很繁密,座位分布随心,酒客有坐着的也有站着聊天的。
晏山一眼看见谭兹文,他坐在电视屏幕下的吧台边,电视里正在放一部九十年代的惊悚电影,血浆十分像番茄酱,喷洒得很为壮观。
晏山被画面吸引住了,注意力放在屏幕上走过去,过了一会才说:“老谭,推荐一杯好喝的。”
谭兹文转过来,晏山的眼神顺势落下,康序然坐在谭兹文的身边,不知盯着他看了好久。刚才怎么会完全没有注意到康序然,以前走到哪里,第一眼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晏山一时竟愣住没有动作,直到康序然的手扶上他的后腰,用一种介于责怪和撒娇之间的语气说:“等你很久了。”
晏山觉得这是一件较为滑稽的事情,他和康序然是情侣,却不知道彼此会见面,又或是他单方面不知道今晚会见到康序然。由此晏山想起来,自从上次在康序然母亲家中吃完饭后,他们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只有过一次不长的通话,他们都太忙。
谭兹文的表情显得奇妙,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游走几圈,给晏山推荐了一杯偏苦的精酿。这家精酿的酒名都以电影为名,晏山接过店员递来的酒杯,味道挺特别,有浓厚香醇的咖啡香气。
晏山坐到康序然的身边,康序然却并不怎么看他,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继续和谭兹文聊着医院的事,嘴里蹦出一些晏山根本不懂的词汇,在晏山看来是非常故意地忽视自己,同时博得关注。这是一场表演,康序然演得十分投入、积极,他的双眼因此飞扬地闪烁,牢牢盯住谭兹文。
曾经晏山无比抵触康序然和谭兹文单独见面,他没有装过大度和不在乎,选择直接向康序然说明,既然谭兹文曾经追求过你,那你们理应不应该越过我有太亲密的关系。康序然答应说好,也真的履行承诺,除非谭兹文能成为一件刺激晏山的工具,在康序然看来,嫉妒是爱的证明,最好晏山能够狂怒,这会让他安心。
但晏山不再感到愤怒,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控制情绪的年纪,所以他安静地看电影。
这时谭兹文说:“对了,我认识这里的老板,长得还不错。”
晏山说:“原来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可惜他有男朋友了,我看看他今天在不在这里......”谭兹文朝四周看了看,突然站起来挥手,“应淮!”
晏山转身向后看去,一个体型瘦长、皮肤白皙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的背心,头发有些许长,挂在耳后,烫得卷了,乱蓬蓬遮住半边脸。
只是晏山的目光没能在他身上停留太久,随后他就看见了男人身边的隋辛驰,男人一只手摸着隋辛驰的后颈,头微微地仰了仰,很慢地碰了碰隋辛驰的额头,慢到晏山听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或者只是背景音乐的鼓点,太他妈密集,晏山要给击晕了,谁想出来的咖啡加啤酒的搭配,苦得真是没边,舌根给胆汁浸润了似的,刚才怎么没觉出这么多苦味,等会一定痛骂谭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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