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的一段时间里,陈麟声的笔记本夹满了剪报。
笔记本从前面翻,记录了陈麟声从学校逃出后每一天的支出收入。
为了攒一些钱在手里,他做过很多兼职。起初辗转在各种餐厅的后厨,杂工时薪低微,忙到昏天黑地,手被水浸得发红。
他不满足于如此低效且耗费精力的兼职,依靠舅舅为他选的专业,编造了一些经历,然后抱着简历,沿街走进一家家店铺。
最后,一家西装定制店收留了他,店家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裁缝,即使扩张了店面,店中依旧只有有两位员工,一个是生着红发的白人,眼距近到有些刻薄。另一个则是陈麟声。
干面包,肥皂,二手外套,陈麟声的消费并不多。
他忙里偷闲记账,无论是汉字还是单词,他都写得潦草。纸页上一滴浅黄的油乍眼地晕开,模糊了字迹。是在一家西班牙餐厅后厨洗盘子时沾上的,靠近一闻,能嗅见熏腻的旧远油煎味。
将本子倒转,从后往前翻,每一页都贴着大大小小的照片与新闻报道,胶水低劣,纸张发硬变脆,整个笔记本也跟着变形,像一快微弯的瓦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往往是微笑着,穿着休闲服或笔挺西装,出现在网球场和各种宴会。
陈麟声用钢笔在照片里圈出男人的脸,又在旁边添上一个名字:
麦春宙。
作为一个陌生人,陈麟声已经了解这个人太多。
他知道麦春宙自高中起就在国外读书,大学毕业拿到双学位后,为了陪伴祖母,一直在本地工作。他知道麦春宙的父亲是入赘进麦家后才渐渐发迹,所以他和双胞胎弟弟都随了母亲的姓氏。他知道麦春宙生得英俊,各方面来看,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更不提他还有个不成器的亲生弟弟。
当然,一切了解的开始,不过是他知道麦春宙在拍卖会上托人拍下了一枚戒指。
妈妈的戒指。
十八岁的陈麟声住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外面时有汽车碾过露面,连带他生活的天花板也跟着轻轻颤动。而他心无旁骛,凝视着手里的照片。
如何结识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有钱的陌生人。
如何从他手中偷来一枚价值不菲的戒指。
对方不是到了年龄就举办晚会征集四面八方女孩的王子,就算他是,陈麟声也没办法变出笔挺的西装和红底的黑皮鞋。制造偶遇的成本太大,有钱人出入的场所需要昂贵的入场券,不管无形或有形。
陈麟声熄掉了烟,将笔记本咣地丢在桌面上。他已经下定决心铤而走险,可他没有一位神仙教母把他起球的外套变成戗驳领西装。他只能自己撕开一截胶带,在哗啦的颤动声中一下下粘走毛球。
第二天在西装店,老员工犯了烟瘾,叫陈麟声去接替他帮客人量体穿衣。
陈麟声一夜没有睡好,脑袋发木,脑袋里全是麦春宙的脸。熟练地跪蹲下去,机械吐着几个单词,耳朵发痒。但他腾不出手去摸。
“你好,”客人忽然讲了中文。
陈麟声耳朵立马醒来,他抬眼,一张脸映入视线。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时不记得作声。
模糊剪报里的麦春宙竟然出现在眼前,状态松弛,正和煦地笑着,朝自己伸过手。
陈麟声下意识要躲,稍一偏头,耳廓就一阵冰凉
麦春宙的指尖拂过了他的耳廓,做捻掐状,呈在陈麟声眼前。是一只红壳瓢虫。
麦春宙只给他看了一秒,就放小虫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Theodore,”男人开口,视线低落。
陈麟声发现男人在看自己的胸牌,习惯性抬手去抚了一下。
“上帝的礼物,你信教?”麦春宙问。
陈麟声摇了摇头,他替男人整理好了裤腿,起身站了起来,双手交握放在身前。
见他没有说话,麦春宙转身照穿衣镜。他简单看了看款式,开口说道:“我要这件。”
陈麟声刚要回答,就被同事捷足先登。那个名叫Sam的矮瘦红发男人找准时机出现,将麦春宙迎到了付款台,为他递上印着一行行需要打勾签名确认的预订单。
陈麟声站在原地,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他是想结识麦春宙,但他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既然麦春宙已经预订了西装,他们就一定会再见面,不能打草惊蛇
麦春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
陈麟声没有躲闪。
他看到麦春宙一边看着他,一边不留痕迹地避开了Sam递来的签字笔。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钢笔,拔开笔帽。
“送货上门,是吧。”
他低头用笔勾画,语气冷淡。
Sam一愣,耸了耸肩,用英语回答当然。
“我可以选一个人送吗?”麦春宙潇洒地签完了名,钢笔尖插入金属盖,在指间闷叩一声,他抬起头来,朝着红发男人微笑。
不等对方回答,麦春宙扬手一指,钢笔正对着陈麟声。钢笔顶处环绕一圈金属,衬着墨绿的漆面。
陈麟声盯着那笔尖。
他听见麦春宙说:
“我要他送。”
第22章
名叫Edward的客人住在别墅区,且看起来并不吝啬。
支付过订金后,麦春宙拿起外套就要离开。
陈麟声连忙上前替他开门。
看到他,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钱夹,递到陈麟声面前。
麦春宙面色和蔼,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钞票在他手里像变小了
这点钱,对他这种有钱人而言本就不值一提。
陈麟声装出感激的笑容,接在手心。
“改天见,”麦春宙说道。
“改天见,”陈麟声回答。
麦春宙最后向他笑了一下,将外套捞挂在臂弯,走出了门。
扶着微凉的玻璃门,陈麟声看着麦春宙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松开手,任玻璃门猛地砸回来,因惯性在地板上磨出白印。
他回过头,撞上付款台后Sam犹如蜥蜴一般的眸子。
完了。陈麟声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叹气。他不喜欢人情世故上的麻烦。
麦春宙显然也看出了陈麟声在这家店里的底层地位。干最辛苦的工作,甚至要为跪下为客人量尺寸、挽裤脚,但临到结账时,他就要退到角落,换别人来做轻松的结账工作。他有意要帮陈麟声。
但陈麟声没法领这个情。
陈麟声当然知道Sam看不上他,这个红发的精明男人显然在私底下有些种族主义。
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只有钞票才能撼动。
面对多金的麦春宙,Sam可以摒弃所有偏见,一下子跃身为世界上最和蔼的好人。但陈麟声不一样,他只是个住在地下室就着水啃面包的穷学生。他甚至编造了简历,那些项目和经验,只要Sam用心去查,就会发现其中掺杂了多少水分。
诚然,麦春宙一片好心。可晚上陈麟声跪在地板上擦地时,还是觉得这笔小费不要也罢。他不知道Sam用西班牙语跟老板说了什么,小老头精明如鼠的眼睛来回扫了扫,陈麟声顿时就多了新的任务。
潮湿的抹布把陈麟声的手心冰得惨白,膝盖也因一次次的蹲跪而发痛。他没那么多善心,更不想做多余的劳力,比起用抹布擦拭边角,他更想回到自己的地下室的破床垫上。
他遇到麦春宙了。竟然这么容易,像是在做梦。
深夜,他从烘热的床垫上爬起来,裹着毯子来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自己已经看过一千遍一万遍的页面。麦春宙的社交平台十分简洁,分享的照片如同遵循了某种公式,体面、松弛,却又让人望尘莫及。
看不出麦春宙特别的爱好和个性,陈麟声只好将自己的衣服向简洁大方的方向搭配。
经此一事,陈麟声甚至保留了肘部有明显磨痕的外套。
既然麦春宙乐善好施,那就让他看起来更值得怜悯一些吧。
西装很快定制好了。
陈麟声抱着宽大衣盒,艰难辨认着麦春宙的字迹。一串如串珠般的英文,笔锋乱窜,似乎有些风格,却又个性得极跳跃,让门牌号看起来格外花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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