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见他低头工作时稍长的头发总是遮挡视线,她从手腕取下皮筋,“小廖老师,你拿这个扎一下吧。”
“谢谢。”
单手撑开皮筋,廖雪鸣低头将上半部分的头发扎了个小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眉眼。
平静沉稳的黑色瞳仁,只映着台面遗体的倒影。
对着漂亮精致的五官稍稍愣神,女孩问:“老师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遗体?”
他摇头。
她难掩崇拜:“我也好想和您一样,是怎么做到的呢?”
短暂思忖,廖雪鸣说:“只是诚实以待。”
第79章 他走了
晚上十点,殡仪馆终得清净。
廖雪鸣换好衣服从大厅后门进来,见马主任倚在沙发,往手掌倒了两片药。
“主任,您没事吧?”
“这两天血压有点高,正好你去给我倒杯水。”
廖雪鸣接了杯温水回来,马主任吃完药,顺了顺气,问:“那几个小孩呢?”
“父母都来接走了。”
“大过年的是该回家吃饭,你回头跟他们说一声,今儿受累了,算加班费。”
马主任拍了拍沙发扶手,“坐,我和你聊聊。”
瞅见廖雪鸣紧绷僵硬的后背,咂嘴:“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想批评你,是想说,不错。”
廖雪鸣面露疑惑。
“我是说你小子,不错啊。”
马主任罕见地朝他露了点笑,眼角皱纹堆叠,透过大厅玻璃门往外看。
自从去年永安殡葬受到政府重视后,好几年批不下的资金,三个月就到账了。现在院子里码了新石砖,增设的二号告别厅刚竣工,新招聘人员年后正式到岗。
就连西南八角门下打蔫的小侧柏树,闻讯支棱起雪花似的叶起死回生了。
望着那棵细条小树,他的褐色眼珠中映着一点光:“那年老廖腿都走不利索,隔三差五地爬到半山腰来馆里,求我把你留下。民政部那几个老硬石头跟我不对付,坚决反对你入职,我就心想这可怎么办。”
廖雪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的,当时您不想用我。”
“不是不想用你,是想你这样的孩子,性格内向,这年代学都没上过,脖子里还净些奇怪东西,可心却这么干净。你说我要真不管,你到底怎么才能融入社会,挣上一口饭吃?”
廖雪鸣一愣,抬起头。
“你这两年的变化和成长,我看在眼里。就跟在院子里那棵小树一样,越长越直,但太直了,也不好。”他用手指着门下那棵侧柏,“你看,树尖顶到门檐,再长就得折了。”
安静片刻,马主任叹口气,看向廖雪鸣:“我没能劝住魏执岩那小子,我得劝住你。现在这个社会,好人绝不一定会有好报,坏人也不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好坏’本身有标准,这个标准是用金钱和人情堆积出来的。”
廖雪鸣沉思须臾,敛眉问:“那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对方摇头,语重心长:“学会等。”
“......等?”
“今天等不来就等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能等来最好,等不来回头一看,一辈子不也平安活过来了,也不亏对不对?所以孩子,回忆没有力量,人得救自己,往前看。”
——“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
——“让他去看一看世界,看一看未来。”
耳边忽地回响起女萨满的声音,廖雪鸣眼睛泛红。
他抿起唇用力点头,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我会等,再等等。”
马主任眼里露出欣慰,又不忍,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还扎个小辫儿,跟天桥底下算命的神棍子一样,赶紧把头发理了!”
廖雪鸣没立即答应,摸摸后脑勺想到什么,说:“有空就剪。”
正月初十,永安殡葬正式复工。
上班第一天食堂弄得都是硬菜,小王专门开车回来吃午饭。正碰见廖雪鸣提着保温盒往外走,拦住:“廖啊,你这上哪儿?”
“我去民政部找静姐。”廖雪鸣晃了下手里的东西,“食堂今天有窑鸡,她最爱吃这个菜。”
“......她现在接你电话了?”
廖雪鸣摇了下头,“我打算直接去见她。”
小王拍了拍他肩膀,“你去吧,也多理解理解静姐。”
陶静拒绝做执宾师后,马主任将她调去后勤管理岗,办公地点在县政府院的北楼。
次数来得多了,办事处的女职工都认识廖雪鸣了,招呼他:“弟弟又来找陶静啊,她中午没在。”
廖雪鸣往走廊里面瞅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关着,什么也没能看到。
他把保温盒放在接待台,“麻烦姐姐帮我把这个拿给静姐吧,让她趁热吃。”
“行是行,不过陶静这次是真的出门了,你要不打个电话问问?”
廖雪鸣点了下头,走到柱子后面拨了陶静的号码。
本来以为会和先前一样无人接听,结果通了:“鸣儿,怎么了?”
陶静的声音有点哑,光是听着就能觉出深深的疲惫。
他心里泛酸,“今天食堂有窑鸡,我给姐打包了一份,送到办公室了。”
对面沉默少时,说:“你来康复医院找我吧,我给你发个具体地址。”
确认一遍病房门牌信息无误,廖雪鸣敲了两下门,随后透过小窗看到陶静过来开门。
陶静瘦了很多,下颌露出尖尖的线条,整张脸一只巴掌就覆盖得过来。
她见到他,却先说:“鸣儿,你瘦了。”
廖雪鸣眼睛发热,别开视线,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怔了怔,“......这是?”
张悯兰。
在高速服务区的事故中,林景阳当场死亡,而张悯兰重伤。因大脑在颅腔中移动损伤脑干,现阶段进入“持续植物状态”,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廖雪鸣坐在一旁的椅子,目睹陶静戴着手套给张悯兰翻身拍背,进行被动活动。
“......静姐为什么要做这些?”
“医院护工中午有事请假了,我来盯一会儿。”
廖雪鸣没再说话。
陶静同样沉默地给张悯兰盖好被子,摘下手套,洗干净手。
回来坐在床边,抬头看着点滴瓶里的营养液,告诉廖雪鸣真正原因:“我始终不相信景阳的死是意外。”
听到林景阳的名字,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眼眶虽红,却没再落泪:“我不能让景阳走得不明不白,哪怕是为了他的遗愿,我也要等她醒来说出真相。”
廖雪鸣起身,缓缓蹲在陶静身前,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等。”
陶静久违地扬起唇,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留到这么长才发现你还是自然卷,真可爱,像小绵羊似的。”
“姐。”廖雪鸣用额头轻轻靠在她的膝盖,声音带了哽咽:“以后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是我不好,姐再也不会这样了。”陶静摸着他的头,说:“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张悯兰的康养费有人提前交过了,一交就是十年,没留下交费信息。”
闻言,廖雪鸣抬起头,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这个是我自己卤的牛肉,你带给陆检吃。”
陶静把装着保鲜盒的布袋给他,无奈地笑了下:“别的话我就不想说了,鸣儿,姐好不容易盼来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别因为我影响你俩的关系,不值当的。”
话哽在喉咙,廖雪鸣最终还是没说他们已经分开的事实,接过袋子:“我会带给他的。”
午休时间已过,本应该回长暝山的廖雪鸣,此时却站在检署家属院的楼下,手里还提着陶静给他的酱牛肉。
站得时间太久,脸颊冻得发僵,手指被袋子勒出两圈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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