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廖雪鸣顺势趴到车后视镜前,晃着脑袋左右瞅了瞅,念叨着:“张大爷剪得这不挺好的......”
这一个没注意,被检察官薅着后脖领拽进了学校。
棘水学院正式整合成立于八年前,前身为县里的民政技术职业学校。
面前办公室门贴着“民政学院报考咨询”字样,廖雪鸣望望走廊两头,不少家长领着孩子在等待。
他被检察官按着肩膀坐在身后长椅,面前递来一张纸。
廖雪鸣双手接过,是一张报名表,填的是他的信息。
贴着先前借调边岭村上传的一寸照片,而填报意向一栏印着:民政学院殡葬专业三年制专科。
他表情茫然,仰脸问:“这是什么?”
“凭你的小脑袋瓜,不是说解决不了现阶段的问题?”陆炡抬了抬下颌,“给你提供个法子。”
“所以办法就是......上学吗?”
陆炡不置可否。
廖雪鸣表情空白两秒,渐渐皱成苦瓜。
他最讨厌上学了。
前几年要不是魏执岩天天下班盯着送他去夜校,逼着识字念书,连现在的中专文凭都不会有。更别说马主任托人放宽限制,替他争取来了遗体美容师的上岗资格证。
比起读书考试的日子,廖雪鸣觉得一个月一千八的生活也不是很难捱,少吃一点饭就是了。
他捏着纸张,一番挣扎后,鼓起勇气问:“......我不想上学,能换种别的方法吗,我肯定听。”
陆炡冷冷一笑,“不行。”
两人的对话被一旁的男家长听了去,感同身受道:“我家这个也是,高中都差点没念完,今天带他来这费了好大的劲儿。”
他看陆炡岁数不大的样子,“你是这孩子的......”
陆炡推了下眼镜,“算是——”
“哥”这个字的音节还没发出来,对方接着问:“叔叔吧?”
唇角几不可察向下,检察官没再理他。
他毫无眼力见地继续追问:“大兄弟给你侄子报的什么专业啊,听说民政院的电气自动化挺厉害......”
此时咨询室的门从内推开,有人喊:“三十一号,殡葬专业,廖雪鸣。”
被点到名的廖雪鸣站起身,举了举手,“是我。”
“行,和家长一块进来吧。”
等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那刻男家长跟旁边人窃窃私语:“竟然给孩子选和这死人打交道的专业......”
“听说这行工资高,现在就业太困难。”
“就是一个月挣两万也不行啊,这哪门子叔叔......”
因廖雪鸣的户籍在县城本地,中专专业对口。可以选择殡葬专业的成人大专,与暑期后的应届学生一同入学。
考虑在职原因,报考老师给的建议是线上加线下的学分模式。一周需要到校上一次课,其余完成线上考试即可。
最后报考老师委婉地说,这种情况的学费会比普通学生高一些。
她笑笑,“不过对于成年人想提升学历水平,增加专业技能来说还是很有用的。我们民政学院向来求真务实,绝不会只教授一些无用的理论课。”
陆炡翻着学校介绍手册,的确殡葬专业的介绍内容,比其他为了吸引学生设立的新课程更详实可靠。
他低头问旁边坐着的廖雪鸣,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啊?”廖雪鸣挠着后背,摇头,“我也不知道。”
为了争取绩效,女老师连忙递给陆炡笔和纸,“我们的报名时间是下周五截止,家长可以留一下电话,后续有什么问题及时问我。”
短暂成为廖雪鸣“家长”的陆炡,名正言顺地留下自己的号码。
出了校门,廖雪鸣突然提出要请他喝饮料。陆炡勉强同意,跟着他进了附近的冷饮店。
廖雪鸣点了杯杨枝甘露,给自己要了杯咖啡。
看他踮脚坐在高脚凳,轻轻晃动身体。和听到要给他报学校时两模两样,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怎么,想通了?”陆炡好整以暇,“立志不再做文盲,当学习小博士了?”
吸饮料的廖雪鸣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
“那你在这独自开朗什么”
廖雪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挠挠后颈,“刚才那个老师,好像认为陆检察官是我的家人。”
他垂下眼睛,唇角却上扬,轻声说:“自从师父去世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家人在身边的感觉了。”
陆炡一愣,伸手捏了下他的脸颊,“又装乖。”
知道对方娇气,没有用力气,他也没喊痛。
廖雪鸣摸了摸被触碰过的脸,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您是不是学历很高?”
“还好。”
“那学习成绩是不是也很好”
“凑活。”
陆炡喝了口咖啡,黏腻的速溶饮料味,他微微敛眉,“到底想问什么?”
廖雪鸣思忖片刻,缓缓告诉检察官:“从六七岁我有记忆开始,就和师父跑村子,各家各户入殓。”
一开始廖雪鸣跟在师父后头,瘦弱矮小的身体背着沉重的包。
长了几岁,开始替逝者盖衾单,钻进里面擦身体。
再到后来渐渐学会给遗体按摩,缓解僵硬;穿寿衣,抹粉,描眉,点唇,梳理头发。
十九岁那年开始,老廖的身体日渐消瘦。后来就不再给人入殓,抽着烟在一旁指挥廖雪鸣该做的步骤。
第二年初冬,他把廖雪鸣领到了长暝山的墓园,问馆里要不要人,最终廖雪鸣留下了。跟着馆里员工,又一点一点学起。
他住在宿舍,而老廖不和他一起住,有时会提着吃的来看他。
冬末春初,天越来越暖和之际。猝不及防地下了场大雪,带走了刚钻芽的小草,带走了老廖。
从那以后,殡仪馆成了廖雪鸣的第二个家。
——可以做,不可以做。
是身边的人教他最多的。
——可以选择做这个,也可以选择不做。
陆炡是第一个这样告诉他的人。
他双手捧着冰杯,看向检察官,问他:“是不是在您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教你好好念书,所以才懂得这样多?”
闻言,陆炡没说话。
视线绕过廖雪鸣,落到他身后“心愿墙”贴着的杂乱便利贴上。
希望可以考上心仪的大学、换一部新手机、早日发大财、谁和谁永远相爱不分离......等等,各不相同,又本质相同的愿望。
短暂地轻叹口气,陆炡摘下眼镜,又戴回,淡淡地说:“除了学习,其他确实教得不少。”
廖雪鸣有点惊讶,“那教些什么?”
手指轻敲着桌面,陆炡瞧着他,像在回忆:“教什么.....”
陆炡想起他记事起,从陈茵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一双手工制作的奢侈品皮鞋。而尺码却小了一号。陈茵不顾他脚趾被挤得疼痛,强行让他穿上。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一件事——金钱是至高无上的。
生日宴上陆炡踩着并不合适的鞋,脚磨得流血,跟在陆振云和陈茵身后,重新认识这个社会。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二件事——而金钱之上是权力。
他学着父母对高云之上的人笑脸相迎,对挣扎在淤泥里中人颐指气使。
在国内读书时,陆炡是没有朋友的。
记得国中一年级,班里新来了一位实习英语老师。
她成绩优异,刚从名校毕业,怀着满腔憧憬来到国际学校任职。
英语老师似乎很关心他的情况,时不时嘘寒问暖,甚至课后主动与他谈心。
陆炡是冷漠矜傲的,自然不会同她袒露心声。且自动把她归类为父母嘴里的——想从他这里讨点好处的下等人。
然而一天周日,她居然到陆家家访,对陈茵说:“小炡的价值观和认知有些偏差,如果青春期不及时更正,会使性格产生缺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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