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因为父亲早早因公殉职,无论被劝说多少次也不改嫁,守着老房子将他拉扯大。
母亲需要打工、抚养儿子、照顾老人,忙得站不住脚。所以她很难做得全面细致,冬天给他织的毛衣常常开线,饭菜总是忘记放盐,或者烧糊了锅底。
但林景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暖的衣,最香的饭。
她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母亲。
透过后视镜看着张悯兰憔悴苍白的熟睡脸庞,林景阳眼睛微微发红。
如果这个社会再好一些,或许她也能成为一名更好的母亲吧?
他轻叹口气,将羽绒服脱下盖住张悯兰蜷缩的身体,轻轻关上车门。
被冷空气一冻,林景阳止不住地打了几个哆嗦,冻得脑子清醒不少,很快冷意又被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驱赶,愣愣地望着天际。
是秦岭。
棘水县空气污染严重,即使近两年有意治理,也很难在黑夜中窥到山峦轮廓。
林景阳在这里出生,上学,工作,即将迈入家庭。不出意外会守着母亲,守着父亲的坟,守一辈子。
小时候他时常远望秦岭,想翻过这座山。后来渐渐被雾霾遮住,失去这座山。
在决定得过且过地度过下半生时,现在他又重新拥有这座山。
林景阳咧开唇笑,眼角竟有些湿润。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发给陶静看。
刚举起,被突然亮起的白光闪得闭上了眼睛。
他强撑开眼皮,一辆红色重型厢式货车快速滑下坡道,直直冲冲他栽来——
在一瞬间的清晰亮光中,林景阳看清司机青面獠牙的脸。
身旁两边是一米多高的高速路防护栏,往后是服务区前的停车空地,许多跑长途的司机或者自驾的游客在休息。
短短两秒钟,林景阳异常冷静且思路清晰地做出了决定。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无非两种结果,一是他自己死,二是他和更多的人死。
最后的时间里,他点开了消息列表。
在置顶的“妈妈”和“静静”中犹豫一瞬,打开了“陆检”的对话框。
林景阳落了泪,快速地说:“陆检我不后悔,你无需自责,你一定要——”
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家人。
你一定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一定要守住司法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一定要......
想说的话太多,林景阳知道此生再无时间去说。
但其实他最想说的一句,还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在头颅被挤压得变形,鲜血蔓延过眼皮,失去意识前最后浮现的画面是初中被霸凌后的他,抱着儿时父亲给他雕刻的木枪,窝在被子里看《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录像。
黑白的纪录片,被染上血的红色,马丁路德金的呐喊声响在耳边。
“我梦想有一天,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而平等。”
“我梦想有一天,昔日奴隶的儿子和奴隶主的儿子,能够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义。”
“我梦想有一天,正义匿迹,压迫成风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我有一个梦想——”
“终于自由,终于自由!”
第76章 何谓信仰
“陆检,陆检,你现在首要做的是保持头脑冷静——”搜查一科的刑警队长死命拦住陆炡,阻止他往楼道里面走:“你先听我说!”
陆炡停下脚步,低眼与他对视。
刑警队长真想拿个镜子让他照照,连环杀人犯都没他现在的表情惊悚,得亏自己心里素质强!
“你听着,目前的审问情况不是很理想,局面也不算好。”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司机,货车,该有的手续都有。按照行车记录,甚至我都找队医来检查了.......确实是疲劳驾驶致失,而且他第一时间报警自首。”
检察官面上毫无触动,微抬下颌:“剩下的我亲自审。”
担忧怀疑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顷刻,队长妥协:“行吧,但你得控制好情绪,别太过。”
而陆炡进到审讯室的第一件事是与肇事嫌疑人对视,第二件事则是拎起桌对面的钢椅往他头上砸。
旁人错愕的这两三秒,货车司机的头已经裂了口子往外飙血。
刑警队长简直后悔让陆炡进来,心想幸亏提前把摄像头掐了,指着还在傻眼的警员:“你们几个他妈的吃屎了,赶紧把陆检拉开!”
可压根儿就拦不住,镜片上沾着血,陆炡一句话不说,椅子被夺走就用脚踹,那架势是把人往死里打。
而司机从喉咙壁挤出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也十分诡异,跟演电影似的,听得在场人心理发毛。
警员终于将陆炡拉开,蹭了一手的血。还没等松口气,忽然被按住肩膀,下一秒腰间枪套的旋转锁被推开。
听见响起“咔哒”的上膛声,刑警队长狠狠地将陆炡推到墙上。一把夺过枪扔给警员,踹了下属一脚:“废物东西,这东西能让外人碰到!”
他额角青筋暴起,转头手指着陆炡怒吼:“你知道你刚才这一下子,就能让全屋子人跟你丢了饭碗,你凭什么啊?!”
瞥到门口站着的人,队长喊道:“陈检,你赶紧把人弄走——”
接到消息后小陈失魂落魄地赶来警署,还没从林景阳遇难的震惊中缓过神,又亲眼目睹陆炡拔枪瞄准的场景。
若不是刑警阻拦,他此时所展现的神情状态......她觉得陆炡不是在威慑,而是真的会扣下扳机。
公权力机构的检察官对犯罪嫌疑人私力复仇,企图亲手破坏暴力机器的垄断性。
小陈想都不敢想,心底倏地涌上一股巨大悲凉。
她上前一步,视线扫过角落墙壁的血迹和痛苦呻吟的司机,落在陆炡还在淌血的手,艰涩开口:“陆检......”
铃声突兀地响起,陆炡从制服内兜掏出手机,看到屏幕跳跃着“小叔”两字。
他接了电话往审讯大步往外走,情绪亟近爆发:“陆湛屏你他妈的怎么敢——”
“陆炡,你给我闭嘴!”
陆湛屏的声音更加愤怒,吼得几乎破了音。安静两三秒,又恢复平时的温声温调:“直呼长辈大名,还口出脏话,未免太不礼貌。也怪我,把你送去穷乡僻壤太长时间,沾上坏毛病了。”
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陆炡两颊肌肉抽动:“是你做的。”
“不错。你知道我最讨厌背叛,特别是视如己出的你。”陆湛屏语气放缓,“我们陆家虽然秉持‘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原则,但小叔愿意再给你机会。哪怕千次,万次,也要让你回心转意。”
小陈跑出警视厅门外追上陆炡,从背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到声音低得吓人:“你就不怕?”
“小炡你知道吗,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与恐惧共生,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怕。”陆湛屏轻松地笑,话间抚慰:“你放心,我不会动你放在心尖上的小男孩。毕竟我也亲身体会过失去爱人的痛苦,当家长的,怎么能让孩子重蹈覆辙?”
“但在贫瘠嶙峋的黄土地,最不缺的就是尘土,和尘土一样的人,你说是吧?”他语调陡然降低,冷声说:“我给你两周的时间清理垃圾,届时回京城帮我,我身边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通话结束,屏幕熄灭,陆炡维持姿势一动不动。
小陈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颤抖的手去抓他的衣角。
还没等碰到,陆炡一声冷嗤,忽然开始笑,流着泪笑,却丝毫不带哽咽:“魏执岩看人真准,想不到来日我会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他低头看向小陈,眼睛红得比镜片上干涸的血迹还要深,指着警署大门,又或者指向更远的地方:“人就在那里,我要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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