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教堂的倒掉(2)
马萧萧也知道,出门在外,该不客气就不用客气:“谢谢谢谢,加个微信好不好?”
吕芳划拉着手机说:“蒋老师这几天不在家对不对?你见过另外一边邻居没有?我跟你说,一对好基友,那叫一个基情四射,在中美两国之间架起了基情的桥梁……”
马萧萧:“……”
黎音音说:“你不要一开始尺度就这么大,乱讲话,把人家吓死了。”
吕芳说:“对不起,我是老油条了,看到这个帅哥这么帅就忍不住了。”
马萧萧:“……”
马萧萧说:“没关系哈哈哈,很高兴认识你们,以后请多关照……”
黎音音说:“文艺女青年就是这样子,马同学你不要惊讶。”
马萧萧:“……”
第三天。
马萧萧开门见喜,遇到了基情的桥梁。
一头是个穿风衣戴呢帽的黄皮肤小哥:“Morning.”
另一头是个金发蓝眼的络腮胡壮汉:“早,吃了嘛。”
马萧萧:“……”
小哥继续讲英语:“我听吕芳说,你是新来的访学。”
壮汉继续讲汉语:“芳芳说的是他嘛?马萧萧,从唐诗里取的名字。”
马萧萧:“……”
你俩是不是有病啊啊啊。
小哥把帽子摘了,理理鬓发,唇红齿白,微笑一点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壮汉撸起袖子,过来伸出一只手,胳膊上的汗毛有点起球:“你好,你是党员吗?”
马萧萧:“……”
这都啥人啊啊啊。
壮汉:“你是党员吗?”
马萧萧:“Yeh……是的……”
壮汉:“共*匪,你好。”
马萧萧:“……”
壮汉:“你可以叫我美帝。”
☆、二
啊,没有关系,刚刚到嘛,这能用掉多少……你读博了?看起来还很小啊……我怕麻烦,不爱做饭,厨房你可以用,最好叫leasing office先来喷一下药,可能有那个,cockroach……现在周末可以载你去买菜,这边开车很容易,你也可以考驾照……我太太?她不会过来,我每个月回去一趟,我儿子在那边要上AP课程……你开好account了吗,啊,是的,这里的人动作很慢,办一张卡就要半天,我以前在银行做过,在国内这样子,是不是早就被开除了?……你这个专业,brain science,属于生物?Psychology?Mental philosophy?我儿子想学化学……啊,你这样的孩子,现在很少见了,我儿子这个年龄,吃饭拿个pizza自己关在房间里,你teenager的时候也这样子吗?哈哈哈……
蒋老师和马萧萧想象的不一样,非常瘦小,到了皴缩的程度,淮扬人的长相,腮边有骨头突出,像给脸安了护栏。笑起来牙齿闪亮,才看得出一点在国外生活的范儿。
邻居你都见过了?还是年轻人熟悉得快……这边中国人很多,也看人,我很少和他们一起玩……周末会有人敲门,来传教的,教英语的,不用理他们……哦,对了,你说猫?这半个circle,路口那一座房子,是一个老教授,engineering的,美国人,在这里住了三十八年,是的,哈哈,据说租了三十八年,头发胡子都很长,有点古怪,猫是他的,还有一条狗,三条腿,你看见了不要害怕……我不认识他,他有时候在后面的土坡上种东西,是的,我见过猫,很大,只有一只眼睛……
猫的瞳仁慢慢放大,正中旋转着一只光锥,折射出蓝色和琥珀色的射线。鼻梁很长,细细的白毛下面露出粉红的皮肤。另一只眼闭着,眼睑上的毛是深色的,像一枚灰黑的月牙。
猫脸越来越近,细细的呼吸声,喉头的咕噜,仿佛从四面八方裹来。
马萧萧抬起头。
闭着的那只猫眼,突然睁开了。
“哇啊~!”
隔壁桌的白人小哥吓得把薯条撒了一桌。
“对不起,对不起,”Timothy举起双手,今天他的头发梳成了辫子,穿着格子衬衫,“你还好吗?”
马萧萧背后一层冷汗,手忙脚乱地扒了扒桌上的东西,脸上还有胳膊压出来的红印子,“对不起教授,我睡着了。”
“不不,如果你累了,没有问题——我只想确认一下,你没有不舒服吧?这个时候睡着了?”
Timothy指着实验室里的其他人。
Jacob在全神贯注地摆弄一台相机,Rachel用叉子戳着沙拉在看Youtube,David把薯条一根一根捡起来。
这不是午休时间吗吗吗。
“我很好,没事,是一个习惯……中午睡一会儿。中国人的习惯。”
Timothy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
Rachel扭过头,说:“先生,我曾经犯过和你一样的错误,叫醒一个台湾来的博士后,他愤怒地说,如果庄子的妻子也这样关心他,中国的哲学就会缺少很大的一块。”
Rachel是硕士,研究梦。马萧萧一下没听懂,David给他重复了一遍。整个实验室大笑起来。Timothy拍拍他的肩,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了东西,找笔写了两张备忘录,贴在固定电话旁边。
马萧萧看着他忙碌,实验室到处都是tips和涂鸦,荧光板,墙上,桌子上,冰箱上。有两面墙都是摆着电脑的小隔间,正中的会议桌上竖着Timothy的新书,骰子,陀螺,和一个拆开的大脑模型。
屋角立着一根长长的海报筒,第一天到实验室,JacobCAO着中东口音的英语给他解释了半天,实验室的顶灯是感应的,有时候房间里人少,灯自己就灭了,懒得起来走动,就可以用它戳一下天花板。一群高级科研人员,如此土的办法。
马萧萧抽了面巾纸擦额头,晃了晃鼠标,E-prime又在显示器上亮起来。
室内明亮和谐,有条不紊。窗外的树梢已经开始泛黄,镶着金边的浓荫上,大教堂的尖顶醒目地浮现出来。
“啊,你心理素质真好,要是我午睡被我导师叫醒……”吕芳不自觉地打了个抖,“估计要吓出睡眠障碍了……”
“别这样,”马萧萧也不自觉地打了个抖,“老外不在乎这个,白人教授绝对不加班,实验室一到周末就看不见人。换成我国内导师……”
“停,停,换下一话题,”黎音音也打起抖来了。
“好的,好的,和博士生讨论导师,实在太粗鲁太伤感情了。”
隔壁的两个女孩子周末来家里做客,自带椅子。马萧萧觉得太寒碜了,早晨蒋老师出门前他问了一句,要不要买个沙发。蒋老师说,啊,你觉得需要就可以买,走的时候可以自己卖掉。
蒋老师经常不在家,他其实不是老师,洋IT男一枚,借调在这边的大企业做项目,所以老婆孩子丢在另一个州,自己来这里租房子。社会人,可能应酬多,马萧萧也不好意思问。
马萧萧得承认,他不喜欢蒋老师。蒋元仁来美国二十年有余,汉语都有点磕巴了,把美式的直截了当学了十成十,却转得生硬,一点也不nice。大概因为自己有儿子的缘故,对马萧萧还算和气,单做室友,尚可接受。而吕芳和黎音音来找马萧萧玩,总是避开他。
当然,两个女孩子要是没事往个大叔家里跑,本来也很奇怪。
“蒋老师还好啦,我们刚来还载我们去买过菜,不过感觉他挺忙的。音音驾照也考了,我们在看车,徐广懂这个,认识车行的人,正在请教他。”
马萧萧忍不住笑了。
吕芳拍手道:“你见过他和Scott了对不对?这两个人好玩死了!”
说英语的中国小哥叫徐广,也是访学,在商学院。当天遇见,聊了不多句,就超级热心地带马萧萧去办了学校ID和Gopass卡。他室友Scott就是visa office的行政人员,来自亚利桑那大沙漠的一条壮汉,金发碧眼络腮胡,左青龙右白虎,说一口倍儿溜的汉语,在中国待过四五年,北大念的古代文学硕士。
“我那天开玩笑的,他俩不是gay啊,真不是。” 吕芳狂摆手。
马萧萧说:“我知道,Scott女朋友很漂亮。”
Scott女朋友是中国人。聊天时掏出手机,一脸骄傲给他秀照片,童颜巨*乳文艺范,像小野洋子。
“哎哟,but徐广我就不知道了,你看他整天戴那帽子,穿那风衣,那小头梳得,蔡康永似的,就差顶个鸟了。”
“还涂护肤品,我那天在图书馆看到他,拿着一支护手霜在搽,我说我都不用这个东西,你竟然随身带。”黎音音捂嘴笑。
马萧萧无语望天。
说这个说得这么开心,这两个腐女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吕芳说:“不过他本来就比较讲究,父母以前好像是驻外记者,小时候在欧洲那边待过,学得很小资产阶级情调。”
马萧萧说:“难怪英语这么好,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来。”
黎音音说:“对了,Scott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党员?”
马萧萧:“……”
吕芳:“美帝是不是叫你共*匪?”
马萧萧:“……”
马萧萧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他,不要乱讲话,我们拿教育部的钱出来的访学,在北美建了一个党支部。”
两个女孩子又你捶我我捶你一阵乱笑。
黎音音说:“哎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思想汇报还没交!”
吕芳说:“你不要傻了,交了有人看吗?”
那天晚上马萧萧给国内导师写邮件,写三行,删两行。
伍钰昆年少成名,评教授时还不到三十五岁,性子刚直,却做了几年教务长,颇得罪了不少人。五十知天命,锋芒收敛了很多,人也絮叨了。而学生还是怕他。
Timothy就温暖人心得多,不拘形式,第一周开过会就让马萧萧进组。马萧萧国内的研究方向就是道德意图加工,顺畅对接。Timothy直截了当地问他,在这个组里,联培一年太短,是否想过延长。马萧萧说,还需要考虑,各个方面。Timothy笑起来了,说,是的,我理解。
马萧萧开了一个月的免费试用Skype,刚刚给父亲打了一次。通讯方便了,除了时差,和他在北京上学时并无不同。他父母都是生意人,正好去外地看厂房,刚才还在高铁上。
父亲说,饭要吃清楚。
母亲在那一头远远地说,门窗要关好。
和十年前他在高中住校时并无不同。
打完电话,磨磨蹭蹭发完邮件,马萧萧坐在地板上,用螺丝刀把这一周陆续到货的床架、转椅、桌子,一个个装起来,面前开着电脑,查单词。
大三的时候他去洛杉矶交换过一个月,生活上没有什么障碍。然而第一次Scott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时候,他脑内调动了一遍,问,对了,床单flat和fitted有什么不一样?
Scott说,啊,我懂得,我帮你上亚马逊看看,我懂得,一个人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家,哈哈哈,这种感觉——你的床多大,full?twin?哈哈哈,你一定没有女朋友,我猜对了吗?男朋友也没有吗?
马萧萧无语望天。
伍钰昆个性太直,不会调和,门下的学生并不团结。马萧萧有心理阴影,把对实验室政治的恐惧一直带到了国外,尽管Timothy的lab其乐融融,但他依然习惯公事公办,散会如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