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37)
终究,他们还是没有办法。
傅琅跌跌撞撞在路上跑,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等他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的时候,他抬头发现自己跑到了从前他的那间小屋门口。
傅琅好像一下子没了力气,他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然后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他爸妈很早就过世了,那时候太小,以至于要他现在回忆起他爸妈的模样,他都想不起来。靠着邻居的帮忙也是活了下来。他很小的时候就去做童工:端盘子、发传单、收营员甚至是去码头扛包,他都做过。
17岁考上警校,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后来巩粤清会找上他,除了他成绩确实优秀以外,另外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
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后续麻烦。这点很残酷,但确实如此。当时他一腔热血,满满的正义感和使命感在催促他,他根本连想都没想,就接受了这个任务。
既被推入深渊,又哪有再爬出来的可能。无数次地被按到最深处,他求救也无效,挣扎更不能。巩粤清之与自己来说,是个很像父亲的角色。
是除了黎笑棠,带给他真实感的人。傅琅把脸从膝盖中抬了起来,他盯着面前的白墙,精神都开始恍惚。
等楼面上开始出现鞋子走路的声音时,傅琅好像才意识清醒了些。他转头,发现黎笑棠站在他身旁。
傅琅眼睫都在发颤,他的喉底开始发出困难的气声。
“......”黎笑棠附身揉了揉傅琅的头,然后他慢慢蹲下,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
“......”他抱住了傅琅,他紧紧地锁着傅琅的后颈,左手也环着他的脖子,他闭上眼睛,然后颤抖地说:“.......傅成安,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
傅琅的眼眶一下子变得更红,他发力企图挣脱,黎笑棠却死箍着他不肯松手,傅琅更用力,他也倔着,任凭手臂都要被扯断了也不松手。
“你放开我!”
“傅成安,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可怜可怜我.......”这句话让傅琅停止了挣扎,他感觉到肩头有东西砸了下来,然后心房轰然坍塌,叫他自己都悲悯。
黎笑棠什么时候会说这种话,不可能的。他哪一次不是趾高气昂的,哪一次不是恨不能把他踩在脚下。他什么时候求过人,没有的。
傅琅觉得大概是自己听错了,精神受了刺激不免出现了幻觉。
“我什么都没有了。傅成安,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黎笑棠还在说,他的手因为捶墙还隐隐作痛,他抱着傅琅,就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傅琅的手还垂在地砖上,那温度和他的心差不多凉。
“黎笑棠,这话不该是你说得。”傅琅面无表情地说,他的嘴角都掀得机械。他自嘲一下,又接着说:“我也什么都没有。我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染了毒瘾,断了手指,最后什么都不是。背叛了我的信仰,背叛我的同僚,去爱一个我根本就不该爱的人。”
“黎笑棠,我可怜你,那么谁可怜我呢?”
傅琅将黎笑棠从自己的怀里拉开,黎笑棠听完这句话也蓦地笑了,他伸手指着傅琅,肩膀不停地抖动,抖到满脸泪痕。
“你就是孬种,你不相信......你还是不相信...我爱你。”
傅琅望着黎笑棠,他也笑。
“黎笑棠,不要勉强了。我不是非要个怎么样。”他话音刚落,黎笑棠就站了起来。黎笑棠抹了把脸才说:“我唔(不)会放手嘅,傅成安,后半生我哋(我们)互相折磨到死,我也唔会放手。”
第六十四章:
傅琅看着黎笑棠,黎笑棠面露阴暗的笑容,他一瞥一剐叫人毛骨悚然。天顶的声控灯此时正好暗了,他的半张脸被掩藏在黑暗中。傅琅只能看清他微微咧开的嘴唇。
“傅成安,呢就你嘅命(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黎笑棠抛下这句话,就像在钢筋水泥低上抛下一颗陀螺,叫人心颤。
黎笑棠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黎笑棠蜷缩着手指动了动,他含笑,声音像钢丝在引着走。
“和我走吧。”
傅琅和黎笑棠在这间屋子里锁了整整五天。五天里,他们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傅琅就躺在床上,他的瞳仁依旧灰蒙溃败,除了上厕所和洗澡以外,他连床都不下。屋子里没人说话,只有时钟走动和偶尔的锅铲碰撞的声音。
黎笑棠失控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转过头又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把门锁从里反锁,关掉所有通讯设备。
既然要算清楚,又怎么好叫人打扰。
“食(吃)饭吧。”黎笑棠端了碗筷坐到床边,傅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他的身体发僵,一动都不动。黎笑棠用筷子搅了搅面,热气腾地一下跑上来。他再次卷了半筷面,然后声音轻柔地诱哄。
“真嘅唔食(真的不吃)咩?”
傅琅的眼珠转了转,这个动作很细微,但叫黎笑棠看得真切。黎笑棠把筷子放下,然后喝了口汤,接着附身掐住傅琅的下巴,他被迫张开嘴,被迫接住那口汤。傅琅睁大了双眼,然后他单手扣住黎笑棠的后颈,竭力推拒,黎笑棠吃准他的发力点,唇舌于是绞得更狠。
“咳.....咳.....”傅琅呛得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半弓,胸腔一阵抖动。他擦了擦嘴角,眼神犀利地盯着黎笑棠。
“你哋(你们)做警察嘅,还真系意志坚强。连饿死都唔惊(不害怕)。”黎笑棠伸出舌头扫了一圈上嘴唇,他眉眼满是嘲讽讥笑,结果这抹笑还不够维持多久,就被傅琅一巴掌打偏了。
黎笑棠的笑在刹那冻结。
他的左脸火辣辣地疼,脸上温度也在升。额前的碎发也被打落,他阴着脸慢慢转头看向傅琅。傅琅气得浑身都抖,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脸色刷白,他深呼吸,让氧气进入肺中,他缺氧,感觉不得呼吸。
“你敢打我?!”黎笑棠掐着傅琅的脖子,傅琅竭力去掰黎笑棠的手,黎笑棠手下力道愈发地重,傅琅的脸色一下子涨红,黎笑棠面露狰狞,傅琅发出困难的低喝,他卯足了力道,抬腿直击黎笑棠的后腰。
黎笑棠一跪,力气便松懈半分,傅琅趁此一个翻身挣脱出来。下一秒又被黎笑棠拽着撞倒在地。两人一瞬间扭打在一起,黎笑棠的拳头也没有半分收敛,一招一式都往傅琅的脸上、胸口招呼。傅琅被激怒到顶,扯着黎笑棠的后颈就往地上砸!
“嘭!”傅琅的额角爆出了血,黎笑棠手持着烟灰缸粗重地喘着气,傅琅眨了下眼睛,然后抬手也抡起酒瓶往黎笑棠的脑袋上抡。
液体在一瞬间爆开,溅了满身。玻璃渣滓都掉在地板上,黎笑棠似乎被打懵了,他下意识去摸了摸发顶,粘稠又粘手。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样都是血和伤,这潜伏在体内的所有憋闷都发泄了出来。
苦痛不会说消就消,也不是时间久了就会好。信任更不是磨灭了还能再重塑的。伤口是会愈合,但是肌肉会有记忆。所以,永远不会被销毁。
傅琅抬起手极轻极轻地摸过黎笑棠的眼睛,他哽了一下说:“疼吗?”
这句话像个重型武器,一下子对准两人的心脏就是一阵突击。黎笑棠垂眸,傅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站起来翻出纱布和酒精棉花出来,他掰过黎笑棠,迫使他抬头,他用镊子夹着棉花球,小心翼翼地擦着他伤口的边缘。
黎笑棠的眼睛只能看见傅琅的衣领口,傅琅的动作不太稳,搞了好久才把纱布给包上。傅琅额角的伤相比之下,不是太大。他就没管。但是黎笑棠拉住他,给他贴了绷带。
屋子一片狼藉,满地的玻璃渣滓和酒液。傅琅去拉黎笑棠,见拉不动,索性就弯下腰把他打横抱起。
黎笑棠也瘦了很多,从前就瘦,现在更是单薄。他习惯性地环住傅琅的脖子,傅琅跨过地上的碎渣,然后把黎笑棠小心地放到床上。
他自己折回去找了扫帚扫地,玻璃碎渣的声音叮当响。收拾完了,傅琅去洗了个手,黎笑棠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傅琅轻手轻脚地接近,他也躺上去从背后抱住黎笑棠。
黎笑棠动了动,傅琅把脸埋在他的背上。黎笑棠缓缓地睁开眼,他感觉被拥着的力道,那么紧锢,活生生要把他给勒死。
“对不起。”傅琅的声音闷在后背听不太清,他收了收手,把黎笑棠搂得更紧。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那声音听上去很疲累也很苦。黎笑棠微微侧头,傅琅抵着他,手还是不肯松。
“你对不起我什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黎笑棠好整以暇地盯着傅琅,他挑眉问,伤口洇出些血。
傅琅抿唇,仿佛是羞愧难当。黎笑棠掰开傅琅的手,稍稍坐正了。
“警和匪本嚟就水火唔(不)容。你要抓我,果个系你嘅职责所喺。(这个是你的职责所在)但系,你唔得(不能)一边卖你嘅正义感,一边喺我呢度卖笑欺呃,(一把在我这里卖笑,骗我)你咁(这样)连婊子都不如。”
黎笑棠字字尖锐见血,他扬了扬下巴,盯着傅琅的脸。
“唔系(不是)我要戳你心肺。傅成安,你伤我心了。”
“我从前系很混,老系拉着个沈韫玉膈应你。但我再点样(怎么样),也冇想要你嘅命。”(也没想要你的命)
傅琅想说话,但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辩解什么?这统统都是事实啊。黎笑棠啊了声,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他侧头慢悠悠地说:“依家(现在)呢?你还想唔想抓我,替你嘅巩sir报仇?”
傅琅的手一下子松开了,黎笑棠盯着他的动作无声地笑了笑,继而他的手摸到自己的脖子,然后解下那根项链——套着一枚戒指的项链。
他摊在手上,戒指发出淡淡的光泽。
第六十五章:
“棠棠!”傅琅一下子攥住黎笑棠的手腕,他失声大喊,心口慌张。黎笑棠笑了笑,那表情根本是无所谓。
“你的还给我了,那我也把我的还给你。一个人戴着岂不是傻逼。”
说罢,他就把链子往垃圾桶里一丢,砸得不偏不倚,以至于都能听见那咚地一声。傅琅的心被刨开了,里面流出脓,又恶心又剧痛。
黎笑棠翻下床,他抽了衣服就往身上甩,傅琅紧跟着下来,他说话都抖。